祭石曼卿文

朝代:宋代詩人:歐陽修

原文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敭,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于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配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凄露下,走磷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孤貉與鼯鼪?此自古圣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凄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饗!

譯文

譯文一
  在英宗治平四年七月某日,備具官爵履歷的歐陽修,差遣尚書都省令史李到太清之下,以清酒和各種美味的菜肴作奠儀,致祭于亡友石曼卿的墓前,并作一篇文章吊祭說:
  “唉曼卿!在世時是英雄,死后成為神靈。他同萬物一道生死,最后又回歸到無物的地方。他是暫時相聚的形體,不與萬物一道滅亡。他卓越挺立,永垂不朽,給后世留下英名。這從古時的圣賢到現在,都是這樣的,留著于史冊,像日月星辰一樣明亮。
  唉曼卿!我沒有看見你已經很久了,還能仿佛記得你生前的容貌。你氣宇軒昂,襟懷坦白,光明磊落,高大英俊,雖然埋藏在地下,想來不會腐朽化為泥土,而會變成金玉的精華。如果不是這樣,此地為什么生長著高達千尺的松樹,出產有九根莖的靈芝草。無奈荒煙野草,藤蔓纏繞,荊棘縱橫;風雨凄涼,霜露下降;磷火飄動,飛螢明滅;只見牧童與老樵夫唱著山歌,上上下下;驚恐的飛禽與害怕的野獸,前后徘徊,發出悲切的鳴叫呼聲。今天已經是這樣,再過了千秋萬歲,怎知道不是穴洞里面,深藏著狐貍貉子、鼯鼠和黃鼠狼?而自古以來,圣賢都是這樣,單單看不到累累相連的曠野和荒城么!
  唉曼卿!古今盛衰的道理,我本來就知道是這樣的,而思念從前的情景,悲涼凄慘,不覺得要面臨著風而流淚,但對‘太上忘情’這句話,很有些慚愧。希望你來享用這祭禮!”

注釋
(1)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即1067年7月某日。維,發語詞。
(2)具官:唐宋以來,官吏在奏疏、函牘及其他應酬文字中,常把應寫明的官職爵位,寫作具官,表示謙敬。歐陽修寫作此文時官銜是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亳州軍州事。
(3)尚書都省:即尚書省,管理全國行政的官署。令史:管理文書工作的官。李敭:其人不詳。
(4)太清:地名,在今河南商丘東南,是石曼卿葬地。歐陽修《石曼卿墓表》:“既卒之三十七日,葬于太清之先塋。”
(5)清酌庶羞:清酌,祭奠時所用之酒。庶,各種。羞,通“饈”,食品,這里指祭品。
(6)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活著的時候是人世間的英杰,死之后化為神靈。英,英雄、英杰。靈,神靈。
(7)暫聚之形:指肉體生命。
(8)簡冊:指史籍。者,昭如日星。
(9)仿佛:依稀想見。
(10)軒昂磊落:形容石曼卿的不凡氣度和高尚人格。
(11)突兀崢嶸:高邁挺拔,比喻石曼卿的特出才具。
(12)朽壤:腐朽的土壤。
(13)精:精華。
(14)產靈芝而九莖:靈芝,一種菌類藥用植物,古人認為是仙草,九莖一聚者更被當作珍貴祥瑞之物。《漢書·宣帝紀》:“金芝九莖,產于涵德殿池中。”而,一作“之”。
(15)燐:即磷,一種非金屬元素。動物尸體腐爛后產生的磷化氫,在空氣中自動燃燒,并發出藍色火焰,夜間常見于墳間及荒野。俗稱之為鬼火。
(16)牧童樵叟:放牧和砍柴之人。
(17)上下:來回走動。
(18)悲鳴躑躅而咿嚶:這里指野獸來回徘徊,禽鳥悲鳴驚叫。
(19)狐貉與鼯鼪(wúshēnɡ):狐貉,獸名,形似狐貍。鼯,鼠的一種,亦稱飛鼠。鼪,黃鼠狼。
(20)盛衰:此指生死。
(21)疇昔:往昔,從前。
(22)隕涕:落淚。
(23)有愧乎太上之忘情:意思是說自己不能像圣人那樣忘情。太上,最高,也指圣人。忘情,超脫了人世一切情感。《世說新語·傷逝》:“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24)尚饗(xiǎnɡ):祭文套語,表示希望死者鬼神來享用祭品之意。尚,這里是希望的意思。

賞析

  本文是歐陽修在摯友石曼卿去世26年后為他所作的祭文。文章開始說明寫作祭文的緣起,接下來先是頌揚石曼卿的不同流俗,“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死后形體雖化,而名聲卻如同古代的圣賢一樣彰顯后世。復又極力形容荒野墳塋的凄涼景象,千秋萬歲之后,或將為狐貉鼯鼪諸類藏身之穴,感嘆“此自古圣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最后明言作者雖明白人之生死是自然之理,然而追念往昔,仍凄然淚下,不能忘情。篇末以“尚饗”二字作結,哀戚愴惻之情,溢于言表。

  整篇祭文集描寫、議論、抒情于一體,有回想,有感喟,有痛悼,感情低沉回轉,作者對亡友的一片摯情篤意,不能不令人動容。

  首段是例行公事。凡是祭文,都需在首段點明時間與人物關系。

  第二段始進入祭文正文,劈空就是一句“嗚呼曼卿”,行文突兀,而情感真切。仿佛要將亡友從地下喚醒,對他細細傾訴。所要傾訴的又是什么呢?“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八個字正是這一段的眼目。這八個字又仿佛是勸慰亡友的魂靈可以放心安息。所謂“身去德音存”,人固有一死,美好的名聲卻必將流芳百世。

  第三段又以“嗚呼曼卿”領起,正是欲將一腔心事都說與亡友來聽。這一段,以“奈何”為界是兩層意思。“奈何”之前的幾句是接著上一段說,仍是說“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奈何”以下,筆鋒陡轉,“荒煙野蔓”數句將一幅荒冢凄涼景象刻畫得淋漓盡致,不由人不起“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之悲。兩層意思之間,一客一主,前一層只是引起,只是為了反襯,后一層才是重點,也是全篇的核心。

  第四段仍以“嗚呼曼卿”領起,正是欲將心中蘊含的感情都與亡友說盡了。而一段之精神乃在不能忘情。“固知其如此”的“固”字好,與下文的“而”字構成轉折。名可不朽的道理,我不是不知;萬古長空,空悲無益的道理,我不是不知。可是,追念往昔,我又怎么能忘卻那些歌哭笑悲的記憶!理智,終究抑制不住情感。從理智上明白和接受一些大道理,并不是很難的事;可心靈的感受終究是點點滴滴,往昔的感傷無聲無息地滲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文章不長,但情感富于轉折。正文一段與二段之間是轉折,末段自身又含一層轉折。一段的不朽之名,終究敵不過二段的萬古之空;末段的理智超脫,終究敵不過情感的悄然滲透。轉折之后,方見分量,方見沉重,而終不外“悲”與“情”二字。歐陽修曾云:“人生自是有情癡”,信然。

  全文以情馭筆,一氣呵成,不假修飾,卻又得結構之妙。文中以“軒昂磊落、突兀崢嶸”八個字推許曼卿,實可移來評此篇。正文第一段寫名之不朽,是何等斬釘截鐵!全然是劈空說起,有游龍出海之勢。第二段寫萬古之空,卻又將第一段全盤抹倒,非力挽山河的筆力,絕不能做到。前二段是放得開,末段卻是收得緊,如一道閘門,將兩條游龍緊緊關鎖。正可見當時文壇巨匠的文字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