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 / 明妃曲和王介甫作
原文
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
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爭馳逐。
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貌如玉。
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
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
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
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
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
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
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夸。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賞析
這組詩第一首頭四句,破空而來,用類似散文的詩語,寫胡人游獵生活,晴示胡、漢之異。接著以“誰將漢女嫁胡兒”,接到明妃身上。寫明妃以“漢女嫁胡兒”,以“如玉”之顏面,冒“無情”之“風沙”,而且“身行”之處,連“中國(指中原)人”也看不到,明示明妃“流落”之苦。接下用“推手為琵卻手琶”,緊承“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卻手”,猶言一推一放。“琵琶”本是象聲詞,如同現代說的“噼啪”,以樂器之聲為樂器之名。一推一放,噼噼啪啪,刻畫明妃滿腔哀思,信手成曲。但琵琶哀音,卻十分感人,連胡人聽了“亦咨磋”不已。這種寫法與王安石“沙上行人卻回首”相同。以上三層,由胡、漢習俗之異,寫到明妃流落之苦,再寫到明妃思歸作曲,譜入琵琶,層次井然,而重點在于這一琵琶“新聲譜”。因為作者正是要就此抒發慨嘆的。
“玉顏”句承上;“琵琶”句啟下。脈絡十分清晰,而筆勢極為矯建。作者所要講的就是琵琶“傳入漢家”以后的反應。明妃的“思鄉曲”,本應引起“漢家”的悲憫、同情與憤慨;然而“漢宮”中卻將其視為“新聲譜”來“爭按”,以別人的苦楚,供自己享樂。“遺恨”、“苦聲”并沒有激起應有的反響。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漢宮中“纖纖女手”“學得琵琶不下堂”,正是因為統治者喜好這種“新聲”的緣故;而喜好這種“新聲”,正是因為他們“生于深宮之中”,根本不知道邊塞之苦。這里講的就不止“纖纖女手”了。自石晉割棄燕云十六州,北邊廣大地區在北宋一直沒有恢復,有許許多多“流落死天涯”的百姓。仁宗時,遼國、西夏交替侵擾,而宋朝君臣卻仍粉飾大平,宴安如故。“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這正是作者對居安忘危、不事振作的宋朝君臣的揭露與譴責。以前寫明妃的人,或寫明妃個人遭遇,或借以抒發“士不遇”的感慨,歐陽修卻從夷夏之辨講起,從國家大事著眼,這是他高于前人之處。而且,議論國事,卻只就琵琶“新聲”而言,能從小中見大,因而較《和王介甫明妃曲》后篇的“在詩中發議論”,藝術性更強。
第二首詩中“漢宮”四句化用西漢李延年詩歌之意,略敘明妃事實,筆力簡勁。“絕色”兩句,緊承前四句,妙在完全用“重色”的君王的口吻說話;“雖能”兩句轉向責備漢元帝,就事論事,語挾風霜。但這只是為下邊兩句作鋪墊。
“耳目”兩句,為全篇警策,宋人說它“切中膏肓”(《詩林廣記》引錢晉齋語),得以廣泛傳誦。詩人說,眼前的美丑尚不能辨,萬里之外的“夷狄”情況何以判斷?又何以能制定制服“夷狄”之策呢?這是極深刻的歷史見解,而又以詩語出之,千古罕見。事實卻不是“制夷狄”而是為“夷狄”所“制”。因而自然引出“漢計誠已拙”這一判語。
“漢計誠已拙”語簡意深,是全詩主旨所在。漢代的“和親”與宋代的“歲幣”,同是乞求和平,為計之拙,正復相同。詩中表面上是說漢朝,實際上是說宋朝。妙在一經點出,便立即轉入“女色難自夸”,以接回明妃身上,否則就成了《和親論》而不是《明妃曲》。
“明妃去時淚”四句,用淚灑花枝,風起花落,渲染悲劇氣氛,形象生動,但主要用以引起“紅顏”兩句。這兩句要明妃“自嗟”“薄命”,怨而不怒。歐陽修對王安石詩中講的“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自深”等語,也像王回等人一樣,有所誤解,故下此兩句,以使之符合于“溫柔敦厚”的“詩教”。歐陽修、王安石的思想境界之差別,亦于此可見。但解釋時也不能太坐實,像錢晉齋說是“末言非元帝之不知幸于明妃,乃明妃之命薄而不見幸于元帝”,則與篇首“天子初未識”,“耳目所及尚如此”相矛盾,有失于詩人“微而婉”之旨。
前一首寫“漢宮”不知邊塞苦,后一首寫和親政策之“計拙”,借漢言宋,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其間敘事、抒情、議論雜出,轉折跌宕,而自然流暢,形象鮮明,雖以文為詩而不失詩味。葉夢得說歐陽修“矯昆體,以氣格為主”(《石林詩話》),這首詩正是以氣格擅美的。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