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曲

朝代:清代詩人:吳偉業
同類型的詩文:長篇敘事

原文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唯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晳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后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闌。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

蛾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蕭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伎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怨狂風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烏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譯文

  君王當年離開了人間,將軍破敵收京讓開了山海關。全軍痛哭披上了縞素,哪知道將軍沖冠一怒是為了紅顏。還說紅顏流落不是他所系戀,還說逆賊命定滅亡是因為迷于飲宴。像閃電般掃蕩黃巾平定黑山.哭畢君王和老父親再和她相見。
  初次和她相見是在田弘遇之家,侯門的歌舞演起來真像繁花。田弘遇把會演唱的她獻給將軍,只等將軍來娶就送上油壁香車。她的家本在姑蘇浣花里,小名叫圓圓襯上羅綺更嬌麗。她曾在夢里到當年夫差的宮苑里游嬉,被宮娥擁簇進去君王正身起。她前身真應是西施采蓮女,門前也正臨橫塘水清碧。橫塘里雙槳搖動船去快如飛,哪家豪門硬要把她強買回。這時誰知不是薄命。這時只有淚濕褸表。田弘遇將陳圓圓送入宮中,可明眸皓齒的她竟沒有獲得君王憐惜。從宮掖里領回來仍留在田弘遇家,讓她練好時興歌曲來傾倒貴客。責客們傳杯宴飲直到日暮,哀弦中她的心曲向誰傾訴。只有平西伯這位白凈英俊的少年,揀中了花枝對她頻頻回顧。該早點把她這嬌烏帶出牢籠,要等什么時候才能把銀河飛渡。只恨軍書拼死地催促,只好留下信約把人耽誤。相約恩深但相見可難,一朝蟻賊擁滿了長安。可憐她本是思婦樓頭的楊柳,卻被人當作天邊的楊花相看。像索取綠珠那樣圍住了內宅,硬是她叫出了雕欄。如果不是將軍大獲全勝,哪能用匹馬載她歸還。
  她在馬上一路傳呼前進.云鬟還來不及梳整可驚魂已定。戰場上點起蠟炬把她迎到,她滿面啼痕還殘留著紅印。奏起簫鼓將軍專征兵進秦川,金牛道上有車馬千乘。斜谷里云深之處是她的畫樓。散關前明月西落她打開了妝鏡。消息傳遍了江南水鄉.烏棲泛紅已經歷十度秋霜。可憐她當年教她歌曲的妓師還操舊業,和她一同演奏的女伴也記起這位同行。在舊巢里本都是銜泥的燕子,她卻飛上了枝頭變成鳳凰。女伴們只好老是在宴會上悲嘆年齡長大,而她卻找了個好夫婿貴為侯王。當年正為有了聲名反受累,貴戚豪門都搶著要延致。一斛明珠的身價給她帶來萬斛的愁思.關山漂泊瘦損了她的腰肢。但也不必怨恨飄揚落花的狂風,無邊春色到來已使天地呈現芳姿。
  曾聽說有了傾國傾城的美人,反而使周郎損傷了聲名。妻子怎應影響大局,英雄無夸過于多情。全家的白骨早已化為灰土,一代紅妝已照耀汗青。君不見,當年館娃宮剛蓋起鴛鴦雙飛雙宿,花朵般的西施君王怎么看也不會厭足。可是如今采香徑盡是塵土只有鳥在啼叫,響尿廊也不見人跡空讓苔長青綠。換羽移宮使萬里之外也生愁,珠歌翠舞還熱鬧在咕梁州。給君另唱了一首吳宮曲,漢水向東南日日夜夜不停地奔流。

注釋
(1)鼎湖:典出《史記·封禪書》。傳說黃帝鑄鼎于荊山下,鼎成,有龍垂胡須下迎黃帝,黃帝即乘龍而去。后世因稱此處為“鼎湖”。常用來比喻帝王去世。此指崇禎帝自縊于煤山(今景山)。
(2)敵:指李自成起義軍。
(3)玉關:即玉門關,這里借指山海關。
(4)慟(tòng)哭:放聲痛哭,號哭。
(5)縞(gǎo)素:喪服。
(6)沖冠一怒:即怒發沖冠,典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7)紅顏:美女,此指陳圓圓。
(8)天亡:天意使之滅亡。
(9)荒宴:荒淫宴樂。
(10)黃巾:漢末農民起義軍,這里借指李自成。
(11)黑山:漢末農民起義軍,這里借指李自成。
(12)君:崇禎帝。
(13)親,吳三桂親屬。吳三桂降清后,李自成殺了吳父一家。
(14)田竇(dòu):西漢時外戚田蚡、竇嬰。這里借指崇禎寵妃田氏之父田宏遇。
(15)侯門:指顯貴人家。
(16)戚里:皇帝親戚的住所,指田府。
(17)箜篌伎(kōng hóu jì):彈箜篌的藝妓,指陳圓圓。
(18)油壁車,指婦女乘坐的以油漆飾車壁的車子。
(19)姑蘇:即蘇州。
(20)浣(huàn)花里:唐伐名妓薛濤居住在成都浣花溪,這里借指陳圓圓在蘇州的住處。
(21)嬌羅綺(qǐ):長得比羅綺(漂亮的絲織品)還群艷美麗。
(22)夫差(fū chāi):春秋時代吳國的君王。
(23)宮娥:宮中嬪妃、侍女。
(24)合:應該。
(25)采蓮人:指西施。
(26)橫塘:地名,在蘇州西南。
(27)熏天:形容權勢大。
(28)宮掖(yè):皇帝后宮。
(29)永巷(yǒng xiàng):古代幽禁妃嬪或宮女的處所。
(30)良家:指田宏遇家。
(31)傾:使之傾倒。
(32)飛觴(shāng):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酒。
(33)白皙通侯:畫色白凈的通侯,指吳三桂。
(34)花枝:比喻陳圓圓。
(35)銀河幾時渡:借用牛郎織女七月初七渡過銀河相會的傳說,比喻陳圓圓何時能嫁吳三桂。
(36)抵死:拼死,拼命。
(37)蟻賊:對起義軍的誣稱。
(38)長安:借指北京。
(39)可憐思婦:意謂陳圓圓已是有夫之人,卻仍被當作妓女來對待。
(40)天邊粉絮:指未從良的妓女。粉絮:白色的柳絮。
(41)遍索:意謂李自成部下四處搜尋圓圓。
(42)綠珠:晉朝大臣石崇的寵姬。
(43)內第:內宅。
(44)絳樹(jiàng shù):漢末著名舞妓。這里二人皆指陳圓圓。
(45)壯士:指吳三桂。
(46)爭得:怎得,怎能夠。
(47)蛾眉:喻美女,此指圓圓。
(48)云鬟(huán):高聳的環形發髻
(49)專征:指軍事上可以獨當一面,自己掌握征伐大權,不必奉行皇帝的命令。
(50)秦川:陜西漢中一帶。
(51)金牛道:從陜西沔縣進入四川的古棧道。
(52)千乘(qiān shèng):這里指千輛,虛指車輛之多。
(53)斜谷:陜西郿縣西褒斜谷東口。
(54)畫樓:雕飾華麗的樓房。
(55)散關:在陜西寶雞西南大散嶺上。
(56)烏桕(jiù):樹名。
(57)浣紗女伴:西施入吳宮前曾在紹興的若耶溪浣紗。這里是說陳圓圓早年做妓女時的同伴。
(58)尊:酒杯。老大:年歲老大。
(59)有人:指陳圓圓。
(60)延致:聘請。
(61)斛(hú):古代十斗為一斛。
(62)細:指瘦損。
(63)傾國:形容極其美貌的女子。
(64)傾城:形容極其美貌的女子。典出《漢書·李夫人傳》:“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65)周郎:指三國時吳國名將周瑜,因娶美女小喬為妻而更加著名。這里借喻吳三桂。
(66)一代紅妝:指陳圓圓。
(67)照汗青:名留史冊。
(68)館娃:即館娃宮,在蘇州附近的靈巖山,吳王夫差為西施而筑。
(69)越女:指西施。
(70)香徑:即采香徑,在靈巖山附近。
(71)屧(xiè)廊:即響屧廊,吳王讓西施穿木屐走過以發出聲響來傾聽。欣賞的一條走廊,在館娃宮。
(72)羽、宮:都是古代五音之一,借指音樂。這皇是用音調變化比喻人事變遷。
(73)珠歌:指吳三桂沉浸于聲色之中。
(74)古梁州:指明清時的漢中府,吳三桂曾在漢中建藩王府第,故稱。
(75)別唱:另唱。
(76)吳宮曲:為吳王夫差盛衰所唱之曲,此指《圓圓曲》。
(77)漢水:發源于漢中,流入長江。此句語出李白《江上吟》詩:“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暗寓吳三桂覆滅的必然性。

參考資料:

1、 李寅生著 .中國古典詩文精品讀本 下冊 :國家行政學院出版社 ,2013年 :第514頁 .
2、 北京師聯教育科學研究所編 .《古典詩歌基本解讀 古詩觀止》 :人民武警出版社 ,2002年 :第34頁 .

賞析

  《圓圓曲》是一首長詩,共七十八句,五百四十九字。分六大段,前五段敘事,后一段議論。

  布局謀篇是本詩的精華之處,古典敘事詩的情節結構,都是依故事的自然順序展開的。本詩則把敘事順序也作為藝術構思的手段之一,運用倒述、追敘、插敘等手法,安排情節結構,通過這些精心的安排,使主題更加引人注目,而故事變化曲折,情節跌宕起伏。并且運用頂針格,以前后詞句相同相似或者相關之聯系,使情節的時空大轉換平滑接轉,而不顯得過于突兀。

  前八句是第一段,該段是布局謀篇最成功之處。首先開篇不凡,先聲奪人。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

  鼎湖,即荊山,是傳說中軒轅黃帝鑄鼎升天處(《史記·封禪書》:“ 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這里代指崇禎皇帝。玉關,原指位于今甘肅省敦煌市的玉門關,這里代指山海關。出語就點出甲申年驚天動地的兩件大事,崇禎之死和清兵入關。重大歷史事件對人有一種自然吸引力,激發讀者的興趣。

  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

  此聯對仗工整,對比強烈,反差巨大,譏諷入骨。“六軍”統指明朝的軍隊,“慟哭六軍”和“沖冠一怒”人數雖眾寡不同,情緒倒很相似,但是“縞素”與“紅顏”不僅在色彩上形成強烈對比,意義上也極為不同。“縞素”是沉痛的,如果從順治八年乃至以后的歷史角度看,“縞素”象征著對明王朝覆亡的哀痛,象征著對漢民族沉淪的哀痛,而“紅顏”則明確無誤地指向極端的個人私欲。片言居要,一語中的,使吳三桂的漢奸嘴臉極為丑惡,真是大快人心。誠然,作者并未提到滿清,但是,山海關之戰就是清兵入關,這一歷史事件的意義并不因作者的忌諱而有所改變。接下來模擬吳三桂的口吻加以辯解,效果是越抹越黑,實為暗諷。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

  電掃黃巾下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哭罷君親再相見”,似乎吳三桂出于忠于明室,才與李自成不共戴天,好一副正人君子面孔。其實吳先降的正是李自成。甲申年三月,吳三桂投降李自成,將山海關防務交由李自成派來的唐通接管,率領部下前往北京,“朝見新主”,這是吳三桂在永平府(府治河北省盧龍縣)張貼的告示中說的。當吳三桂行至河北玉田縣,突然獲悉其父被捕和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掠走,尤其是后者促使他改變主意,“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見人耶!”于是立刻返程殺回山海關,并復信吳襄,聲稱“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可見吳三桂是雙料叛臣加逆子,作者卻安排他去哭君、親,煞是好看。

  也有人否定紅顏對吳三桂決策的意義,總覺得紅顏的分量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比起來似乎太輕了。可惜歷史并不永遠都在追求重大價值的平衡。歷史是不可改變的,但不等于歷史總是必然的,重大歷史事件在演成結局之前,隱含著多種可能性,歷史只能實現一種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也是偶然的。否則,人就失去了任何主動性和創造性,包括惡的主動性,這就是吳三桂必須為沉痛的歷史結局負責的原因。“沖冠一怒為紅顏”在人類歷史上也并非絕無僅有,吳王夫差與西施的故事與此也有相似性,本詩多處用以比擬。尤其是本詩創作時,滿清的兇殘使漢民族經歷了空前的浩劫,吳三桂為虎作倀,罪責難逃。

  這一段寫吳三桂在山海關大戰中戰勝歸來,文筆雄渾,場面壯闊,有開篇不凡、先聲奪人和片言居要、一語中的優點。但是僅此兩點,還不能稱之為謀篇成功,因為這是圓圓曲,此段卻大談吳三桂,如果與主題沒有重大聯系,似有離題之嫌。梅村謀篇之妙,往往出人意料。此段的創作意圖在于以戰喻美,曲線歸宗,這是其謀篇的第三個成功之處,也是最重要的成功之處。

  以美的影響表現美,是常見的藝術手法。以戰爭來表現美,卻是少見的。圓圓曲所以要在篇首大談山海關之戰,看似離題,其實是為了塑照渲染陳圓圓的美麗。除此段外,全詩描寫陳圓圓容貌的,就只有“宮娥擁入君王起”一句,這句的直接目的還是要聯系西施故事。顯然作者自認為對這一必不可少的任務已經有所交代了。首段的效果是非常顯著的。試看,為了一個陳圓圓,十幾萬漢子拼死搏殺,其人之美,就只能想象了。山海關之戰,的確與爭奪陳圓圓有重大關系。吳三桂殺回山海關后,李自成放了吳襄,如果放了陳圓圓,山海關大戰或可避免。但李沒有這樣做,這就等于宣告,對于陳圓圓李軍是志在必得,兩家就打了起來。平心而論,吳三桂在此戰中的責任不是最大的,設若日后他目睹滿清獸行,能幡然悔悟,及時反正,人們還可以原諒他,可他為了榮華富貴,不遺余力撲殺抗清勢力,直到兔死狗烹,才亮出反清旗號,已經太遲了。李軍搶了陳圓圓,逼反吳三桂,且不愿歸還,固然是重大錯誤,但其最大錯誤還是沒有估計到滿清是潛在的敵人。追贓助餉等屬政略性錯誤,需要較長時間才見效果,而軍事變在須臾。李自成主力部隊分布陜西、湖廣、河南等地,在北京的軍隊不多,與清軍相比不占優勢。只有聯合吳三桂的關寧鐵騎,防御滿清才能萬無一失。李自成調吳三桂南下,派降將唐通率八千兵馬防守山海關,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假如李軍能想到滿清是潛在的敵人,絕無此舉,甚至也不敢搶奪陳圓圓了。李自成的舉措實際上是把滿清當成友軍對待,此事如果只是李自成一相情愿,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據顧誠《南明史》載:甲申年正月,多爾袞聽說李自成已經占領陜西,便在正月二十七日派使者往陜北同大順軍聯絡,信中說:“大清國皇帝致書于西據明地之諸帥,茲者致書,欲與諸公協謀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區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何如耳。惟速馳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愿也。”至于此后李滿關系如何,由于滿清善于篡改歷史,已無稽可考了。不過,李軍直到滿兵殺進己陣,才確信其為敵人。

  九至四十二句是第二段,敘述陳圓圓歸吳三桂的過程。這一過程很長,一波三折,極具戲劇性。根據情節的變化,可分為四小段。

  九至十二句是第一小段,寫吳陳初次相見。

  上面提到的首段,其后半部分除文意之外,還承擔著建構情節結構的任務,要與后文巧妙地銜接。“電掃黃巾下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句很好地達成了這一目的。它借吳三桂之口說出,按照情節發展的自然順序,順勢推出吳陳相見的懸念,使讀者急于知曉相見的場面。可是,詩人并沒有順著自然時序敘述吳三桂如何奪回陳圓圓,與之重逢的情景,而是顛倒時序,描寫吳、陳二人的初次相見。這一情節變化時空差距巨大,轉換極為突然。使詩文敘事結構呈大開大闔、突兀跳蕩之勢,極大地加強了可讀性。這一轉換的相接處,第八句的末二字與第九句的首二字全同,都是“相見”,這種手法稱“頂針格”。具有平緩時序逆轉的突兀感和使音節圓轉順暢的功用。《圓圓曲》多處運用了“頂針格”,以此處最為吃緊。這一轉換,也使全詩的敘述,從吳三桂這條副線轉入主線,即陳圓圓事跡的敘述。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田竇”即西漢著名外戚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這里代指當時的外戚,田貴妃之父田宏遇。此時主角還是吳三桂,他在田家觀看歌舞。后兩句點出第一主角陳圓圓,這位田家歌妓被許配給吳三桂。兩人初次見面,就納之為妾,可謂迫不及待矣。

  引出陳圓圓之后,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介紹陳的身世和遭遇了。第十三至十八句再進一步倒敘,轉入了對陳圓圓身世經歷的描述,是第二小段。先交代她原來的身份。

  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詩中說圓圓是其小名,“浣花里”,暗示其名伎身份,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薛濤傳》:“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居浣花里”。陸次云《圓圓傳》稱其“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還填得一手好詞,有《舞余詞》,已失傳。《眾香詞》傳詞三首,一首《有所思》:“自笑愁多歡少,癡了。底事倩傳杯,酒一巡時觴九回。推不開,推不開。”寫得自然清麗,柔弱多愁,委婉道出對命運無奈的慨嘆。

  “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一聯以西施喻陳圓圓,明喻圓圓之美,暗譏三桂有如夫差那樣好色荒政,夫差一見西施就坐不住了,三桂則更進一步,納妾,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采蓮人”用西施故事,李白《子夜吳歌·夏歌》:“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橫塘”,在蘇州市西南。這兩句以“采蓮人”、“橫塘水”點染女主角身份清純、居處優雅,命運還算不差,以與下文對比,并構成“頂針格”引出下文。

  第十九至三十四句是第三小段,接著敘述陳被貴戚搶到北京,淪落為侯門歌伎,又變成吳三桂之妾。

  “橫塘雙漿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風云突變,那段平靜優雅的日子突起波瀾。此聯因果倒裝,使人產生懸念,而留給讀者的印象更加深刻。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

  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座客。

  座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

  這里是陳圓圓生活經歷的一大轉折,可謂紅顏薄命。明末江南名伎在婚配上有很大的自主權,與陳名氣相當的,大都嫁與著名文人,惟獨陳圓圓被搶,身不由主,豈非命運弄人?“熏天”兩句寫田家勢力很大,把陳圓圓送入宮廷,但后宮也仗勢欺人,陳圓圓雖然聲色甲天下,卻沒人愛惜。“熏天”,《呂氏春秋·離謂》有“毀譽成黨,眾口熏天”,形容惡勢力很大。“奪歸”四句寫陳圓圓淪落為田家歌伎的悲慘地位。“永巷”,皇宮中的長巷,漢朝是幽禁失勢或失寵妃嬪的地方,《史記·呂太后本紀》:“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明清時也是未分配到各宮去的宮女的集中居住處。

  “良家”指田家。“飛觴”形容喝酒作樂。“傾”,傾倒,指座客為陳圓圓聲色所傾倒。陳圓圓又從宮中被奪至田家,成為供人取樂的歌伎,內心痛苦無處訴說。此處作者為了渲染悲傷氣氛,有意淡化入宮事件,寫得很簡略,而外戚氣焰寫得很囂張。因而使陳圓圓進宮細節說法不一,一說是田宏遇購得,獻于宮中。一說是周后之父周奎購得,獻于宮中。還有一說是周獻于宮廷,宮廷又送給了田。由于此事與故事主線關系不大,茲從省略。

  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

  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

  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后約將人誤。

  峰回路轉,座客中出現了吳三桂這么個情種,一眼就看中了陳圓圓。“揀取花枝屢回顧”是詩人形容吳三桂愛情動作表現的唯一詩句,一副色咪咪的樣子。“揀”字很微妙,唐杜秋娘《金縷衣》有“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以折取花枝代指情愛,這里代折以揀,一字之差,褒貶立變。“通侯”本漢代爵位名,后用作武官美稱。一介武夫,不能托微波以通辭,只好揀取花枝,頻頻偷窺。“嬌鳥”指陳圓圓,“銀河”,用牛郎織女故事。吳想盡早把陳接回家中,成其好事。只恨軍令再三催促,才與陳圓圓相約而別。

  第三十五至四十二句是第四小段。寫陳又被闖軍掠奪的經歷。

  “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

  “相約”句是頂針格,“蟻賊”指李自成的軍隊,“長安”指北京。

  “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這句寫得細膩、雅致。從“蟻賊滿長安”來看,這里必是明火執仗的場面,詩句卻如此纖麗、文雅,可見運思之巧。“樓頭柳”化用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強調思婦的貞潔,“天邊粉絮”,滿天游蕩的楊花柳絮,意指輕浮。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闌。”

  “綠珠”,晉石崇愛姬,權臣孫秀仗勢劫奪,不從,墜樓而亡。杜牧《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記其事,這里指陳。絳樹,魏文帝曹丕寵妃,詩文也指圓圓。此聯對仗看似工整,實為重復。可能是詩人為了加重事態的嚴重性和緊迫感。

  “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

  好句。“若非”二字用的巧,引導人的思緒輕輕一轉,回到首段情節,干凈利落的結束了這段長篇倒述,與上文銜接的密合無間,此句與“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相呼應,“沖冠一怒”終成“正果”。“全師”與“匹馬”的巨大反差,把吳三桂的自私行為深刻地印入讀者的腦海。那揀取花枝的“壯士”,令人噴飯。此聯不僅詞句引人入勝,更妙的是它在全詩中所處的位置,和對整體情節結構發揮的作用,堪稱結構關鍵句。

  “若非”一聯還省略了闖軍搶奪的情節,這一省略很重要。因為“遍索”“強呼”已經把悲情推到極處,續寫下去很可能畫蛇添足,抵消詩文感染力。雖然這里好象看點特多,可是作者卻斷然裁去,細微之處體現了詩人的價值觀和不媚俗從眾的藝術良心。但這樣一來,也使人對史實有所誤會。如陸次云《圓圓傳》說是李自成搶了陳圓圓,其實是劉宗敏。全祖望所記當日與圓圓同被宗敏掠去的名伎楊宛的敘述,“據楊宛敘言,與沅同見系于劉宗敏,既而沅為宗敏所攜去,不知所往。”。

  吳三桂如何奪回陳圓圓,異說頗多。據況周頤《陳圓圓事輯》載被闖軍俘虜的明朝內監王永章的《甲申日記》所記:“四月初九日,闖下偽詔親征三桂。十二日起程。太子定王、代王、秦王、漢王、吳陳氏、吳氏、吳氏、吳李氏、偽后嬪妃皆從行。吳陳氏即圓圓,兩吳氏皆三桂妹也。念五日戰于一片石,闖大敗,退入關。太子與圓圓遂皆至三桂軍中。” 從這聯詩文的口氣看,吳三桂是一戰而勝,奪得佳人。目睹者的記述與詩文語氣非常吻合。

  到這里,詩人把女主角的身世、遭遇及吳陳關系等故事主要情節一一鋪述,這才重新回到詩歌開頭的情節上來,續寫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戰場重逢以及她隨軍至漢中。這已是全詩敘事的尾聲了。

  第四十三句至五十句是第三段。寫陳圓圓的幸福生活。

  蛾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

  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

  吳陳重逢,“云鬟不整”、“驚魂初定”,痕跡猶存。“蠟炬迎來”,相傳魏文帝迎娶薛靈蕓,燃蠟燭數十里,《太平廣記》記其事。場面不可謂不大。“專征”即自專征伐,諸侯有大功者可自己決定征伐,不須奉天子之命。《清史稿·世祖本紀二》八年九月,壬午,命平西王吳三桂征四川。“簫鼓”,高級官員的儀仗樂隊,也借指吳的軍隊。“秦川”兼指陜西四川。“金牛道”,古蜀道的主干線,又名石牛道。相傳秦惠王將糞金的石牛贈送給蜀王,蜀遣五丁引金牛成道,名為金牛道。“斜谷”,在陜西眉縣,“散關”,在陜西寶雞市。這段如單獨來看,或可理解為抨擊吳驕奢淫靡,但聯系后兩段,就只能理解為陳圓圓時來運轉,過上了榮華富貴的生活。

  到這里故事的主要部分全部敘述完畢,似乎本詩可以結束了。不料詩人又安排了兩段插敘,一段寫教曲技師和女伴的感慨。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

  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這八句是第四段。從豪家強載到專征四川已是整整十年,消息傳到江南蘇州,“教曲技師”得知她還在人世,甚感欣慰,“浣紗女伴”實指當年名氣相當的蘇州名伎,憶及同行舊事。陳寅恪以為“浣紗女伴”獨指卞賽,但玉京道人挾故國之悲,憤然入道,自不會艷羨別人夫婿做建州侯王,恐仍以泛指為是。“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這聯寫得好,銜泥燕子,飛上枝頭,不僅地位提高了,形象也變了,成了鳳凰。雙層設喻,生動貼切,語意雙關,如今流傳極廣,使用頻繁,已為成語。“長向樽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這聯不好,酸溜溜的。

  第五段插敘寫陳圓圓自己的感受,是第五十九至六十四句。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

  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

  錯怨狂風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俗話說,大有大的難處。名聲大,反而成了貴戚名豪的獵取目標,陳圓圓就隨著你爭我奪漂泊來去。連城的身價,帶給她的卻是無限的憂愁和痛苦。“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此聯哲理盎然,語趣橫生,耐人尋味。珍珠與憂愁相連,禍福相依,珠愁概使斛量,用詞尖新別致;腰肢細與衣帶漸寬同意,而暗添美感。其中“一斛珠”用唐玄宗送梅妃一斛西域珍珠故事。“錯怨狂風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斯言差矣,狂風飏落花何錯之有。與如此下作之人栓在一起,何談春色。

  四、五兩段為陳圓圓故事安裝了一個豪華圓滿的結局,但是這兩段不僅與前文的基調完全相反,而且也與后一段的調子完全不同,就象游離在全曲之外的孤章殘段。兩段的寫法也很特殊,都是最后一聯才使意義確定下來,如果改動這兩聯,意義便完全不同了。由此推知作者想借此增添風月濃度,以沖淡全詩的政治色彩。作者對吳三桂全無好感,對滿清政權顧忌重重。

  最后一段,模仿史家紀傳體,有論有贊。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詩人申說己論,先寫一段典故,借古諷今。“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用三國故事。《三國志·吳書九》裴松之注:瑜之破魏軍也,曹公曰:“孤不羞走。”后書與權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周瑜之名,得于赤壁一戰,本于傾國傾城無關。但文人墨客常把漂亮的小喬拉來作陪。杜牧《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也說:“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漂亮的小喬,確使周瑜增色不少。吳偉業不似兩位那么浪漫,周郎一事純屬借用,意在挖苦吳三桂為爭奪傾國傾城的陳圓圓,背負了千載罪名。沉重的罪名說成“重名”,不僅平添了語趣,也加重了譏刺的語氣。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前兩句直陳己見,“大計”實在是事關民族興亡的抉擇,豈能讓色欲做主,何況是民族存亡關頭,無奈吳三桂在這關鍵時刻被性欲牽著走了。“多情”用得妙,與“無奈”配合,看似風月情濃,卻是針砭痛切。或以為“英雄無奈是多情”,乃是稱贊吳三桂愛情至上的情圣精神,此論不當。為成全自己的情圣情結,就可以糟蹋自己的民族、作踐自己的民族嗎,就可以置數百萬同胞的性命于不顧嗎?為了不致誤解,詩人在后一聯又從另一側面對“多情”加以注釋。“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這聯與“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都是對吳三桂選擇的評價,“慟哭”句從國家民族的視角出發,此聯則從吳的家庭親人落筆。詩人沉痛地寫出吳老總兵全家的累累白骨,山海關戰后吳襄及一家三十四口被殺,與吳三桂爭奪紅妝相對應,白骨與紅妝的對仗,以視覺的強列反差,和情感的強烈反差,從另一個側面鞭撻了吳三桂卑劣情欲作出的抉擇。“照汗青”三字有文章,因山海關一戰,陳圓圓名聲大振,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但是光照汗青,還遠遠不夠。顯然這個“照”字是留給吳三桂的。

  最后八句是贊,詩人抒發感慨,但是即便純是個人感慨,也還惦記著吳三桂。

  君不見,館娃宮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徑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涼州。

  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館娃宮”,吳王夫差為西施所建。“香徑”:采香徑,相傳吳王種花處,今名箭徑,在蘇州香山。“屧廊”,即響屧廊,屧是空心木底鞋。響屧廊,以梓板鋪地,西施著屧行于上,步步皆音。詩人感慨吳王夫差寵愛西施的種種豪華設施,都已塵封湮滅。不用說是瞄著吳三桂爭奪紅顏來的。顯然也不僅僅是感慨盛衰無常的泛泛之嘆。吳王夫差是被殺而亡的,這就暗示著吳三桂也不得好死。可見詩人對吳三桂的痛恨有多深。“館娃宮”、“采香徑”、“響屧廊”與“金牛車乘”、“斜谷畫樓”、“散關妝鏡”可資對照,亦見詩人確有抨擊吳驕奢淫靡之意。

  四、五兩段的用意恐在詩外。“換羽移宮萬里愁”,“換羽移宮”是說曲調變換,但“萬里愁”與曲調變換難以接續,此句應另有寄托。是以“換羽移宮”影射改朝換代,為此,天下一片愁怨,而吳三桂賣身投靠,得益良多,官高舞侈,其樂融融。“古梁州”,指陜西漢中,吳三桂于順治五年從錦州移鎮漢中,至順治八年一直駐扎此地。“為君別唱吳宮曲”,詩人對吳三桂說:那些珠歌翠舞你恐怕聽膩了,我為你唱一支新鮮的詠嘆吳宮的曲子《圓圓曲》。“漢水東南日夜流”,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這里東南流反其詞而用其意,更加確定的斷言:你的功名富貴是不會長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