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原文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譯文
發船渡海正是三更時分,參星橫掛在天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已轉得很低。連綿下個不止的陰雨,總有停的時候;成天刮個不停的風,也總有止住的時候。
天上的烏云散了,一彎明月掛在天空,不知這景致是什么人安排點綴的?其實天空的面貌,海水的顏色,本來就是澄澈清白的,不需要外力的洗刷。
我本想學“乘桴”退出官場,現在不用了,孔子的主意對我來說是用不著了。如今政局轉為平和,我也是大略領會到黃帝的《咸池》樂曲溫潤的樂聲了。
被貶到這南方邊遠的荒島上雖然是九死一生,但我并不悔恨。因為這次南游見聞奇絕,是平生所不曾有過的。
①參(shēn)橫斗轉——參星橫斜,北斗星轉向,說明時值夜深。參,斗,兩星宿名,皆屬二十八星宿。橫,轉,指星座位置的移動。
②苦雨終風——久雨不停,終日刮大風。
③“天容”句——青天碧海本來就是澄清明凈的。比喻自己本來清白,政亂污陷如蔽月的浮云,終會消散。
④魯叟——指孔子。乘桴(fú)——乘船。桴,小筏子。據《論語·公冶長》載,孔子曾說:“道(王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⑤奏樂聲——這里形容濤聲。也隱指老莊玄理。《莊子·天運》中說,黃帝在洞庭湖邊演奏《咸池》樂曲,并借音樂說了一番玄理。軒轅,即黃帝。
⑥南荒——僻遠荒涼的南方。恨——悔恨。
⑦茲游——這次海南游歷,實指貶謫海南。
賞析
紀昀評此詩說:“前半純是比體。如此措辭,自無痕跡。”“比”,即“以彼物比此物”;而“以彼物比此物”,就很難不露痕跡。但這四句詩,卻是不露“比”的痕跡的。
“參橫斗轉”,是夜間渡海時所見;“欲三更”,則是據此所作的判斷。曹植《善哉行》:“月沒參橫,北斗闌干。”這說明“參橫斗轉”,在中原是指天快黎明之時的景象。而在海南,則與此不同,王文誥指出:“六月二十日海外之二、三鼓時,則參已早見矣。”這句詩寫了景,更寫了人。一是表明“欲三更”,黑夜已過去了一大半;二是表明天空是晴朗的,剩下的一小半夜路也不難走。因此,這句詩調子明朗,可見當時詩人的心境。而在此之前,還是“苦雨終風”,一片漆黑。連綿不斷的雨叫“苦雨”,大風叫“終風”。這一句緊承上句而來。詩人在“苦雨終風”的黑夜里不時仰首看天,終于看見了“參橫斗轉”,于是不勝驚喜地說:“苦雨終風也解晴。”
三、四兩句,就“晴”字作進一步抒寫。“云散月明”,“天容”是“澄清”的;風恬雨霽,星月交輝,“海色”也是“澄清”的。這兩句,以“天容海色”對“云散月明”,仰觀俯察,形象生動,連貫而下,靈動流走。而且還用了句內對:前句以“月明”對“云散”,后句以“海色”對“天容”。這四句詩,在結構方面又有共同點:短句分兩節,先以四個字寫客觀景物,后以三個字表主觀抒情或評論。唐人佳句,多渾然天成,情景交融。宋人造句,則力求洗練與深折。從這四句詩,既可看出蘇軾詩的特點,也可看出宋代詩的特點。
三、四兩句看似寫景,而詩人意在抒情,抒情中又含議論。就客觀景物說,雨止風息,云散月明,寫景如繪。就主觀情懷說,始而說“欲三更”,繼而說“也解晴”;然后又發一問:“云散月明”,還有“誰點綴”呢?又意味深長地說:“天容海色”,本來是“澄清”的。而這些抒情或評論,都緊扣客觀景物,貼切而自然。僅就這一點說,已經是很有藝術魅力的好詩了。
然而上乘之作,還應有言外之意。三、四兩句,寫的是眼前景,語言明凈,不會讓讀者直接覺得得用了典故。但仔細尋味,又“字字有來歷”。《晉書·謝重傳》載:謝重陪會稽王司馬道子夜坐,“于時月夜明凈,道子嘆以為佳。重率爾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道子戲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耶?’”(參看《世說新語·言語》)“云散月明誰點綴”一句中的“點綴”一詞,即來自謝重的議論和道子的戲語,而“天容海色本澄清”則與“月夜明凈,道子嘆以為佳”契合。這兩句詩,境界開闊,意蘊深遠,已經能給讀者以美的感受和哲理的啟迪;再和這個故事聯系起來,就更能讓人多一層聯想。王文誥就說:上句,“問章惇也”;下句,“公自謂也”。“問章惇”,意思是:你們那些“居心不凈”的小人掌權,“滓穢太清”,弄得“苦雨終風”,天下怨憤。如今“云散明月”,還有誰“點綴”呢?“公自謂”,意思是:章惇之流“點綴”太空的“微云”既已散盡,天下終于“澄清”,強加于他的誣蔑之詞也一掃而空。冤案一經昭雪,他這個被陷害的好人就又恢復了“澄清”的本來面目。從這里可以看出,如果用典貼切就可以豐富詩的內涵,提高語言的表現力。
五、六兩句,轉入寫“海”。三、四句上下交錯,合用一個典故;這兩句則顯得有變化。“魯叟”指孔子。孔子是魯國人,所以陶淵明《飲酒詩》有“汲汲魯中叟”之句,稱他為魯國的老頭兒。孔子曾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意思是:我的道在海內無法實行,坐上木筏子飄洋過海,也許能夠實行吧!蘇軾也提出過改革弊政的方案,但屢受打擊,最終被流放到海南島。在海南島,“飲食不具,藥石無有”,盡管和黎族人民交朋友,做了些傳播文化的工作;但作為“罪人”,是不可能談得上“行道”的。此時渡海北歸,回想多年來的苦難歷程,就發出了“空余魯叟乘桴意”的感慨。這句詩,用典相當靈活。它包含的意思是:在內地,他和孔子同樣是“道不行”。孔子想到海外去行道,卻沒去成;他雖然去了,并且在那里呆了好幾年,可是當他離開那兒渡海北歸的時候,卻并沒有什么“行道”的實績值得他自慰,只不過空有孔子乘桴行道的想法還留在胸中罷了。這句詩,由于巧妙地用了人所共知的典故,因而寥寥數字,就概括了曲折的事,抒發了復雜的情;而“乘桴”一詞,又準確地表現了正在“渡海”的情景。“軒轅”即黃帝,黃帝奏樂,見《莊子·天運》:“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蘇軾用這個典,以黃帝奏咸池之樂形容大海波濤之聲,與“乘桴”渡海的情境很合拍。但不說“如聽軒轅奏樂聲”,卻說“粗識軒轅奏樂聲”,就又使人聯想到蘇軾的種種遭遇及其由此引起的心理活動。就是說:那“軒轅奏樂聲”,他是領教過的;那“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他是親身經歷、領會很深的。“粗識”的“粗”,不過是一種詼諧的說法,口里說“粗識”,其實是“熟識”。
尾聯推開一步,收束全詩。“茲游”,直譯為現代漢語,就是“這次出游”或“這番游歷”,這首先是照應詩題,指代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但又不僅指這次渡海,還推而廣之,指自惠州貶儋縣的全過程。1094年(紹圣元年),蘇軾抵惠州貶所,不得簽書公事。他從1097年(紹圣四年)六月十一日與蘇轍訣別、登舟渡海,到1100年(元符三年)六月二十日渡海北歸,在海南島渡過了三個年頭的流放生涯。這就是所謂“茲游”。下句的“茲游”與上句的“九死南荒”并不是互不相承的兩個概念,那“九死南荒”,即包含于“茲游”之中。不過“茲游”的內容更大一些,它還包含此詩前六句所寫的一切。
弄清了“茲游”的內容及其與“九死南荒”的關系,就可品出尾聯的韻味。“九死”,多次死去的意思。“九死南荒”而“吾不恨”,是由于“茲游奇絕冠平生”,看到了海內看不到的“奇絕”景色。然而“九死南荒”,全出于政敵的迫害;他固然達觀,但也不可能毫無恨意。因此,“吾不恨”畢竟是詩的語言,不宜呆看。這句既含蓄,又幽默,對政敵的調侃之意,也見于言外。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