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萇楚
原文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譯文
洼地有羊桃,枝頭迎風擺。柔嫩又光潤,羨慕你無知好自在!
洼地有羊桃,花艷枝婀娜。柔嫩又光潤,羨慕你無家好快樂!
洼地有羊桃,果隨枝兒搖。柔嫩又光潤,羨慕你無室好逍遙!
①隰(xí):低濕的地方。萇(cháng)楚:藤科植物,今稱羊桃。
②猗儺(ē nuó):同“婀娜”,柔軟的樣子。
③夭:少,此指幼嫩。沃沃:潤澤的樣子。
④華:花。
⑤家:與下章“室”皆謂婚配。《左傳·桓公十八年》:“女有家,男有室。”“無家”、“無室”指無家庭拖累。
賞析
關于這首詩主旨的說法,大體可分為三類:一是《毛詩序》,認為“疾恣也。國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無情欲者也”。鄭箋、孔疏皆從其說,至宋又加進理學內容,所謂“此詩言人之喜怒未萌,則思欲未動。及其私欲一熾,則天理滅矣。故思以反其初而樂其未知好色之時也”(黃檬《毛詩集解》)。至明何楷更坐實史事,他說“《隰有萇楚》,疾恣也。檜君之夫人與鄭伯通,檜君弗禁,國人疾之。”(《詩經世本古義》)朱謀瑋《詩故》則說:“傷檜之垂亡而君不悟也……亡國不知自謀也。”增添了“亡國”的內容。清劉沅《詩經恒解》又沿此說進而發揮,他說“蓋國家將危,世臣舊族……無權挽救,目睹衰孱,知難免偕亡,轉不如微賤者可留可去,保室家而憂危也”。二是朱熹《詩集傳》首創之說,云:“政煩賦重,人不堪其苦,嘆其不如草木之無知而無憂也。”后世循其說甚眾,如許謙、豐坊、姚際恒、方玉潤等。姚、方二氏避開朱說“政煩賦重”,而改為泛論,姚說:“此篇為遭亂而貧窶,不能贍其妻子之詩。”(《詩經通論》)方說:“傷亂離也……此必檜破民逃……莫不扶老攜幼,挈妻抱子,相與號泣路歧,故有家不如無家之好,有知不如無知之安也。”(《詩經原始》)而當代學者則取朱說而強化了階級內容,郭沫若說:“做人的羨慕起草木的自由來”,“這種極端的厭世思想在當時非貴族不能有,所以這詩也是破落貴族的大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有人又進而肯定“這是寫當時勞動人民所受統治階級的剝削和壓迫的痛苦”。三是現代才出現的情詩說。聞一多說:“《隰有萇楚》,幸女之未字人也。”(《風詩類鈔》)李長之以為“這是愛慕一個未婚的男子的戀歌”(《詩經試譯》),高亨也說“這是女子對男子表示愛情的短歌”(《詩經今注》)。不同的是聞視此詩為男詞,李、高則作女詞。當然,除以上三類說法外,還有別的一些說法,因其影響不大,茲一概從略。
比較以上三說,前一說臆測成份較多,頗有附會之嫌;后二說于訓詁無窒礙,于詩意亦可通,不妨二說并存。這首詩如果只著眼文本,就詩論詩,內容并不復雜隱微,甚至可以說是較簡明直露,詩中反覆表達的,無非是羨慕羊桃生機盎然,無思慮、無室家之累,意明語晰,無可爭議。至于詩人為何產生這一奇特的心理,則是見仁見智不一:或說是賦稅苛重,或說是社會亂離,或說是遭遇悲慘,或說嗟老傷生,誰也無法坐實其事。不過,從此詩企羨草木無知無室的內容觀之,詩人必然有著重大的不幸,受著痛苦折磨,才會有“人不如草木”之感。全詩三章,每章二、四句各換一字,重復訴述著一個意思,這是其感念之深的反映。首兩句起興,把羊桃的枝、花、實分解各屬一章,這是《詩經》重疊形式之一種,即把同一事物分開說,合起來才是整體。詩人眼見洼地上羊桃藤柔美多姿,葉色光潤,開花結果,生機蓬勃,不覺心有所動,聯想到自己的遭際,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隨之在詩人心中拉近了與羊桃的距離,人與物的界線突然仿佛消失了,三、四句脫口而出,既似是自語,又像是與羊桃對話。這與首兩句側重客觀描寫不同,第三句贊嘆羊桃充滿生機,滲透了主觀情感;第四句更變換了人稱,直呼羊桃為“子”,以物為人,以人為物,人與物對話,人與物對比(這與一般擬人不同,因為首章末句詩人點明羊桃“無知”)。羊桃不僅在詩人心中活了起來,而且詩人還自嘆活得不如羊桃!不如在哪里?就在“知”與“家”上。人作為萬物之靈長全在于有“知”;男女室家,夫婦之道,本是人倫之始,能享受天倫之樂,更是人生的一大幸事,而詩人卻恰在這兩方面作了徹底否定。所以第四句寥寥五個字中“真不知包含著詩人多少痛苦與憤慨”(蔣立甫《詩經選注》)。其容量是很大的,清人陳震《讀詩識小錄》指出:“只說樂物之無此,則苦我之有此具見,此文家隱括掩映之妙。”詩中這一“人不如草木”之嘆,對后世影響很大,但所見后世詩文中,多半偏重于人不如草木“長生”方面,如東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唐元結《壽翁興》:“借問多壽翁,何方自修育。唯云順所然,忘情學草木。”宋姜夔《長亭怨》:“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就是其中的顯例,然皆限于羨草木長生,其內涵之深厚似不如此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