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田登海口盤嶼山
原文
牛山空灑涕,瑤池實歡悰。
年迫愿豈申,游遠心能通。
大寶不歡娛,況乃守畿封。
羈苦孰云慰,觀海藉朝風。
莫辨洪波極,誰知大壑東。
依稀采菱歌,仿佛含嚬容。
遨游碧沙渚,游衍丹山峰。
賞析
這是一首登高舒憂之作。“行田”即巡視農田,晉宋時一些文士往往借行田之便游遨山水,如王羲之就曾寫信給謝萬說:“比當與安石東游山海,并行田視地利。”謝靈運這首詩即寫行田來到永嘉江(今甌江)入海之口,登山的所見和所感。
詩的前八句純以議論出之,點明此番出游的緣由。詩人借對前事的評述逐漸抽繹出自己的思緒來。頭四句以齊景公和周穆王作為一反一正的比照:春秋時的齊景公,曾登牛山而流涕,哀人生之短促,而其用以補償的卻是加倍地貪戀宮室狗馬之樂;周穆王為追求賞心樂事,則乘八駿西游,在昆侖瑤池與西王母盡相見之歡。前者沉溺于世俗的物質享受之中,未免辜負了那一瞬間對人生的感悟,所以說“牛山空灑涕”;后者在遠游中實現了生命的延長,那才是精神上真正的歡樂,所以說“瑤池實歡悰”。這一“空”一“實”的用語,已逗漏出作者的主意所在。次四句歸到自己身上,作進一步申說。“年迫”兩句說歲月流逝,愿望成空,惟有在與自然親切晤對的遠游中,才能使心胸豁然暢通。“大寶”兩句說:即使貴為國君也不能擺脫“年迫”之苦,更何況像我這樣被遷謫至海隅的失意者呢!言下則企羨遠游之情已昭然可見。詩的前八句,用筆至為工穩細密:寫齊景公事以“遄臺”和“牛山”并舉,因兩者均在今山東淄博一帶,位置相鄰;寫周穆王事以“紫宮”和“瑤池”并舉,因兩者原意指天帝和神仙的居所,字面相近。后四句雖已轉入夫子自道,而在字面上,“年迫”猶承齊景公牛山之泣一事,“游遠”猶承周穆王西游之事,“大寶”義兼二君。意雖轉而語猶承,從中可見大謝詩的“法密機圓”(方東樹語)之處。
詩的后八句寫登臨的所見和所感。“羈苦”、“觀海”兩句為承上啟下的過渡。盤嶼山在浙江樂清縣西南五十里,濱海,故登山可以觀海。而此番登臨,原是因不耐客中寂寞故來尋求安慰,非同一般的流連玩賞,這就為下文的虛擬之筆預設了伏筆。詩人寫景,只用了“莫辨洪波極,誰知大壑東”兩句,從空際著筆,極寫海之浩渺無涯。“洪波”語出曹操《觀滄海》詩:“洪波涌起”;“大壑”語出《莊子·天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這兩句在突出大海遼闊無際的同時,也寫出了其吞吐無窮的容量和洶涌澎湃的動勢;而置于句首的“莫辨”、“誰知”,又將詩人的驚異、贊嘆之情傾瀉無遺。詩人以大刀闊斧的疏朗之筆展示出極為恢宏的氣象,不僅切合海的性格,也使全詩至此精神為之一振。而緊接著的“依稀采菱歌,仿佛含嚬容”,又在轉眼之間將實景翻作虛景。按采菱曲為楚歌名,“含嚬容”則從西施“病心而矉(通顰、嚬)”的故事化出,這里借指越女,所謂“荊姬采菱曲,越女江南謳”(王融《采菱曲》),這楚歌越聲在大謝詩中乃是和歸思相聯系的。謝靈運有《道路憶山中》詩云:“采菱調易急,江南歌不緩。楚人心昔絕,越客腸今斷。斷絕雖殊念,俱為歸慮款。”可移用為此詩注腳。“依稀”、“仿佛”四字已明言這并非實有之景,而在眺望大海之際,忽聞鄉音,忽見鄉人,正是由思鄉心切而生出的幻覺。這一神來之筆,把主人公深沉的情思呼之欲出。既然“羈苦”之情不能在觀海之際釋然于胸,那么也就只有在繼續遠游中才能聊以排遣,詩的末二句正是以展望未然來收束的。詩的這一部分以虛實交互為用的運筆烘托出內心的波瀾,把主人公為苦悶所迫而又無計解脫的心緒表現得十分真切而自然。
這首詩大半都用對偶句組成,卻無板滯迂緩之弊。原因是詩人的精心結撰之處,并不限于區區一聯,而是將之置于全篇的結構之中,注意彼此之間的承接呼應關系。如首四句從字面看分為上下兩聯,而在用事上則以一三、二四各說一事,顯得錯落有致。五、六兩句雖自成一聯,而它們又分別和前四句勾連相承。“莫辨”以下連用六個偶句,而以句首的不同用詞又可分為三組,這又是與內容的虛實轉換互為表里的。沈德潛說:“陶詩勝人在不排,謝詩勝人正在排。”(《說詩晬語》卷上)由此詩亦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