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嘆三首
原文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
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
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闌風長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云。
去馬來牛不復辨,濁涇清渭何當分?
禾頭生耳黍穗黑,農夫田婦無消息。
城中斗米換衾禂,相許寧論兩相值?
長安布衣誰比數?反鎖衡門守環堵。
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雨。
雨聲颼颼催早寒,胡雁翅濕高飛難。
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污后土何時干?
賞析
第一首,秋日殺,萬物凋而百感集,古有“悲秋”者悲秋之蕭瑟,“病秋”者病秋之隱淪,“驚秋”者驚韶華逝而年歲晏之速。少陵于此首亦融悲、病、驚,傷物殘而嘆自身老大難有成。
新的季節緩緩滲透彌漫并取代舊的季節,詩的境界中季節卻若聞鼓而起,鳴金而息,皆是突至突離。春日瞬間吹生百草,“千樹萬樹梨花開”。而秋日就如主刑殺的神,化片烏云持鐮刀拂過這世界,在濕潤和清冷中將一切帶走。“雨中百草秋爛死”,仿佛秋光眩暈,零雨其濛,頓時熄滅世上一切生機,而“階下決明顏色鮮”,此句的急轉令讀者仿佛忽見秋雨昏晝中一星微光,決明在雨水中顏色光鮮,居于自己青春的光景,天真地向季節的刀刃炫耀著初生的花葉。“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翠羽蓋是富家華美的裝飾,黃金錢更是富貴的象征,然而這不過出自小植物微弱的生命,只是瞬息的現象,決明仍“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著自身生命的秘密。越是鮮艷亮澤的顏色越是難久長而令人嘆惋,仿佛擁有了潤澤美好的形象,也就同時擁有了秋天的詛咒,若樂府中言:“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一待秋色深,便無復“翠羽蓋”與“黃金錢”。小植物便終究是小植物,在秋風中無助地凋零,甚至來不及嘆息,故言“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至此處決明之悲漸伏,而自身之悲漸起,決明之生命正如書生之生命,于人世昏暗之時獨居內心一隅,經營超然的詩書,本草書中言“決明”其物有明目去翳之功,詩書亦復如是。而詩書文字之美,意象之璀璨,亦若“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在紙上無比煊赫。然而書生只是紙上的豪杰,斗室的君王,當人世之秋忽至,生命于困頓的迷宮中,也只如波德萊爾詩中信天翁,墜落甲板,“笑罵盡由人”,才大無所用,只顯斯文之迂闊。“涼風蕭蕭吹汝急”是恒久的恐懼,“恐汝后時難獨立”是殘酷的煩擾。“堂上書生空白頭”:“書生”是青春朝氣的稱名,也是受人敬仰的身份,然若所讀書終未能轉為功名或入世之資本,“書生”便只代表了迂腐與弱勢,在吳敬梓的小說中受人譏笑老死書齋,“堂上”這一溢著書香的地點也便成了隔絕、閉塞、無能于外界的象征。而“白頭”也只“空”,昔年的寒窗苦,去歲的俊逸詩,皆隨頭發的白色化作一片虛無。書生面向渾濁的窗外,外面的人世是無底的淵蔽,獨立的出路是百繞的死結,在無盡的焦慮與無奈的盡頭他將關注點暫時轉向風中決明馨香的安慰:“臨風三嗅馨香泣”,那香氣瞬息、縹緲易逝的品質也正如他的詩,和他的生命。
第二首中,秋日的昏昏之咒由內心向外界彌漫開去,秋風灑落,而秋雨卻繁膩不絕,紛紛若世之喧囂,縹緲如病中囈語。“闌風伏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云”:整個世界都蟄伏在一片烏云之下,齊奏著同樣頹然、絕望的主題,人生如飛蓬,此時亦無路。“去馬來牛不復辨,濁涇清渭何當分”,世界如此渾濁,物皆不辨,道者無存。古者天人交感,涇渭水之清濁不辨,應是射人世之道理毀,倫理亂也。若孔子無奈傷獲麟,涇渭不辨亦是不安的征兆,帶來令儒者窒息的迷陣。古者農業乃天下之本,卻是“禾頭生耳黍穗黑,農婦田父無消息”,“禾頭生耳”乃言雨中禾葉卷,如耳之形,卻亦言為天下之本、黎民口糧之禾的頹喪脆弱,禾頭生耳,傾聽世上的嗚咽而無策。而農婦田父之音亦隱淪雨中,根基之沒,國難久持。“去馬來牛不復辨,濁涇清渭何當分”言世之目盲,“禾頭生耳黍穗黑,農婦田父無消息”言世之聾啞,仇兆鰲《杜詩詳注》中亦言此乃刺楊國忠惡言災疫,四方匿不以聞。然世之風雨如晦,亦非皆由一人而起。“城中斗米換衾裯”盧注言:“療饑急,救寒緩也”,實已非斗米、衾裯的價值問題,而是道之毀的哲學問題:“相許寧論兩相值?”世之失道,國之本失其位,民苦,賢哲居陋巷而佞者塞廟堂。少陵以此市井物價之疑問,抒苦道隱之惶然,亦嘆現實自身命運之不甘矣。
第三首又從廣闊的外界回到自己的斗室,“長安布衣誰比數”,少陵多有自稱“布衣”、“野老”之辭,實不甘也。“誰比數”可較太史公《報任安書》言“刑余之人,無所比數”,意絕之至也。而“長安”亦不過客居之地,“反鎖衡門守環堵”亦是絕望之舉,路窮則獨守一隅,實也不過是暫時的避世,避開內心糾結無解的困愕。將煩憂鎖在門外茫茫世界,門內的心還念念不忘欲與其匯合。“老夫不出長蓬蒿”,相比隱居的寂寥,更多是郁郁不平與刻意求靜的痛苦。風雨中無憂無慮奔跑嬉戲的孩子卻給詩中添了新鮮的顏色:“稚子無憂走風雨”。同時也帶來更多的不確定,給人以憂慮的悠長:如此單純的孩子未來能承受多重的陰霾很難說。“雨聲颼颼催早寒,胡雁翅濕高飛難”,外界溢入的雨聲和寒意又喚起心中恒久的幽靈,欲“奮翅起高飛”而復深覺身居此困厄、混沌之世。無奈而于末尾作楚吟:“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污后土何時干”。仇氏《杜詩詳注》中言:“日者君象,土者臣象,日暗土污,君臣俱失其道矣”。杜詩中末句常作此等疑問,他一生都似在這種等待中度過。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