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
原文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譯文
西天布滿重巒疊嶂似的紅云,陽光透過云腳斜射在地面上。
經過千里跋涉到了家門,目睹蕭瑟的柴門和鳥雀的聒噪,好生蕭條啊!
妻子和孩子們沒想到我還活著,愣了好一會兒才喜極而泣。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能夠活著回來,確實有些偶然。
鄰居聞訊而來,圍觀的人在矮墻后擠得滿滿的,無不感慨嘆息。
夜很深了,夫妻相對而坐,仿佛在夢中,不敢相信這都是真的。
人到晚年了,還感覺是在茍且偷生,但又迫于無奈,終日郁郁寡歡。
兒子整日纏在我膝旁,寸步不離,害怕我回家沒幾天又要離開。
閑來繞數漫步,往昔追隨皇帝的情景出現在眼前,可事過境遷,只留下遺憾和嘆息。
一陣涼風吹來,更覺自己報國無門,百感交集,備受煎熬。
幸好知道已經秋收了,新釀的家酒雖未出糟,但已感到醇香美酒正從糟床汩汩滲出。
現在這些酒已足夠喝的了,姑且用它來麻醉一下自己吧。
成群的雞正在亂叫,客人來時,雞又爭又斗。
把雞趕上了樹端,這才聽到有人在敲柴門。
四五位村中的年長者,來慰問我由遠地歸來。
手里都帶著禮物,從榼里往外倒酒,酒有的清,有的濁。
一再解釋說:“酒味為什么淡薄,是由于田地沒人去耕耘。
戰爭尚未停息,年輕人全都東征去了。”
請讓我為父老歌唱,在艱難的日子里, 感謝父老攜酒慰問的深情。
吟唱完畢,我不禁仰天長嘆,在座的客人也都熱淚縱橫不絕,悲傷之至。
⑴崢嶸,山高峻貌;這里形容云峰。赤云西,即赤云之西,因為太陽在云的西邊。古人不知地轉,以為太陽在走,故有“日腳”的說法。這兩句是未到時的遠望。
⑵因有人來,故宿鳥驚喧。杜甫是走回來的,所謂“白頭拾遺徒步歸”,他曾向一個官員借馬,沒借到。“千里至”三字,辛酸中包含著喜悅。
⑶妻孥(nú):妻子和兒女。杜甫的妻子這時以前雖已接到杜甫的信,明知未死,但對于他的突然出現,仍不免驚疑,只是發愣,所以說“怪我在”。下句說,驚魂既定,心情復常,方信是真,一時悲喜交集,不覺流下淚來。這兩句寫得極深刻、生動,是一個絕妙的鏡頭。
⑷遂,是如愿以償。這兩句是上兩句的說明,下四句的引子。“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內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陷叛軍數月,可以死;脫離叛軍亡歸,可以死;疏救房琯,觸怒肅宗,可以死;即如此次回鄜,一路之上,風霜疾病、盜賊虎豹,也無不可以死。現在竟得生還,豈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
⑸歔(xū)欷(xī),悲泣之聲。在這些感嘆悲泣聲中,讀者仿佛可以聽到父老們(鄰人)對于這位民族詩人的贊嘆。
⑹夜闌,深夜。“更”讀去聲,夜深當去睡,今反高燒蠟燭,所以說“更”。這是因為萬死一生,久別初逢,過于興奮,不忍去睡,也不能入睡。因事太偶然,故雖在燈前,面面相對,仍疑心是在夢中。
⑺晚歲,即老年。迫偷生,指這次奉詔回家。杜甫心在國家,故直以詔許回家為偷生茍活。少歡趣,正因為杜甫認為當此萬方多難的時候卻待在家里是一種可恥的偷生,所以感到“少歡趣”。“少”字有分寸,不是沒有。
⑻這句當在“畏”字讀斷,是上一下四的句法。這里的“卻”字,作“即”字講。“卻去”猶“即去”或“便去”。是說孩子們怕爸爸回家不幾天就又要走了,因為他們已發覺爸爸的“少歡趣”。金圣嘆云:“嬌兒心孔千靈,眼光百利,早見此歸,不是本意,于是繞膝慰留,畏爺復去。”
⑼憶昔,指上一年六七月間。追涼,追逐涼爽的地方,即指下句。
⑽杜甫回來在閏八月,西北早寒,故有此景象。蕭蕭,兼寫落葉。“撫”是撫念。撫念家事則滿目凄涼,撫念國事則胡騎猖獗,因而憂心如焚。
⑾“賴”字有全虧它的意思,要是再沒酒,簡直就得愁死。糟床,即酒醡。注,流也,指酒。
⑿這兩句預計的話,因為酒還沒釀出。“足斟酌”是說有夠喝的酒。“且用慰遲暮”,姑且用它(酒)來麻醉自己一下吧。這只是一句話,并不是真心話。
⒀柴荊,猶柴門,也有用荊柴、荊扉的。最初的叩門聲為雞聲所掩,這時才聽見,所以說“始聞”。按養雞之法,今古不同,南北亦異。《詩經》說“雞棲于塒”,漢樂府卻說“雞鳴高樹顛”,又似棲于樹。石聲漢《齊民要術今釋》謂“黃河流域養雞,到唐代還一直有讓它們棲息在樹上的,所以杜甫詩中還有‘驅雞上樹木’的句子”。按杜甫《湖城東遇孟云卿復歸劉顥宅宿宴飲散因為醉歌》末云“庭樹雞鳴淚如線”。湖城在潼關附近,屬黃河流域,詩作于將曉時,而云“庭樹雞鳴”,尤足為證。驅雞上樹,等于趕雞回窩,自然就安靜下來。
⒁“問”是問遺,即帶著禮物去慰問人,以物遙贈也叫做“問”。父老們帶著酒來看杜甫,所以說“問我”。
⒂榼(kē),酒器。濁清,指酒的顏色。
⒃莫辭酒味薄,是說苦苦地以酒味劣薄為辭。苦辭,就是再三地說,覺得很抱歉似的,寫出父老們的淳厚。下面并說出酒味薄的緣故。苦辭、苦憶、苦愛等也都是唐人習慣語,劉叉《答孟東野》詩:“酸寒孟夫子,苦愛老叉詩。”都不含痛苦或傷心的意思。苦辭,一作“莫辭”。
⒄兵革,一作“兵戈”,指戰爭。
⒅請為父老歌,一來表示感謝,二來寬解父老。但因為是強為歡笑,所以“歌”也就變成了“哭”。
⒆這句就是歌詞。“艱難”二字緊對父老所說的苦況。來處不易,故曰艱難。惟其出于艱難,故見得情深,不獨令人感,而且令人愧。從這里可以看到人民的品質對詩人的感化力量。
⒇杜甫是一個“自比稷與契”、“窮年憂黎元”的詩人,這時又正作左拾遺,面對著這災難深重的“黎元”,而且自己還喝著他們的酒,哪得不嘆?哪得不仰天而嘆以至淚流滿面呢?
參考資料:
賞析
公元755年(唐玄宗天寶十四載)爆發的“安史之亂”,不僅使一度空前繁榮的大唐王朝元氣大傷,更給天下百姓帶來難以言喻的深重苦難。次年,長安陷落。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與平民百姓一樣,不幸被戰爭的狂潮所吞噬,開始了輾轉流離的生活,親身體驗了戰禍的危害。
公元757年(唐肅宗至德二載)舊歷五月,剛任左拾遺不久的杜甫因上書援救被罷相的房琯,觸怒肅宗,差點沒砍掉腦袋,但從此肅宗便很討厭他,閏八月,便命他離開鳳翔。詩人此行從鳳翔回鄜州羌村探望家小,這倒給詩人一個深入民間的機會。杜甫回羌村前已有十多個月沒和家里通音信了,由于兵荒馬亂,情況不明,傳說紛紜,杜甫當時的心情十分焦慮。亂離中的詩人歷盡艱險,終于平安與家小相聚,此事令他感慨萬千,于是寫下了著名的組詩《羌村》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