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詩

朝代:唐代詩人:韓愈
同類型的詩文:寫山

原文

吾聞京城南,茲惟群山囿。東西兩際海,巨細難悉究。
山經及地志,茫昧非受授。團辭試提挈,掛一念萬漏。
欲休諒不能,粗敘所經覯。嘗升崇丘望,戢戢見相湊。
晴明出棱角,縷脈碎分繡。蒸嵐相澒洞,表里忽通透。
無風自飄簸,融液煦柔茂。橫云時平凝,點點露數岫。
天空浮修眉,濃綠畫新就。孤撐有巉絕,海浴褰鵬噣。
春陽潛沮洳,濯濯吐深秀。巖巒雖嵂崒,軟弱類含酎。
夏炎百木盛,蔭郁增埋覆。神靈日歊歔,云氣爭結構。
秋霜喜刻轢,磔卓立癯瘦。參差相疊重,剛耿陵宇宙。
冬行雖幽墨,冰雪工琢鏤。新曦照危峨,億丈恒高袤。
明昏無停態,頃刻異狀候。西南雄太白,突起莫間簉。
藩都配德運,分宅占丁戊。逍遙越坤位,詆訐陷乾竇。
空虛寒兢兢,風氣較搜漱。朱維方燒日,陰霰縱騰糅。
昆明大池北,去覿偶晴晝。綿聯窮俯視,倒側困清漚。
微瀾動水面,踴躍躁猱狖。驚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
前尋徑杜墅,岔蔽畢原陋。崎嶇上軒昂,始得觀覽富。
行行將遂窮,嶺陸煩互走。勃然思坼裂,擁掩難恕宥。
巨靈與夸蛾,遠賈期必售。還疑造物意,固護蓄精祐。
力雖能排斡,雷電怯呵詬。攀緣脫手足,蹭蹬抵積甃。
茫如試矯首,堛塞生怐愗。威容喪蕭爽,近新迷遠舊。
拘官計日月,欲進不可又。因緣窺其湫,凝湛閟陰獸。
魚蝦可俯掇,神物安敢寇。林柯有脫葉,欲墮鳥驚救。
爭銜彎環飛,投棄急哺鷇。旋歸道回睨,達枿壯復奏。
吁嗟信奇怪,峙質能化貿。前年遭譴謫,探歷得邂逅。
初從藍田入,顧盻勞頸脰。時天晦大雪,淚目苦矇瞀。
峻涂拖長冰,直上若懸溜。褰衣步推馬,顛蹶退且復。
蒼黃忘遐睎,所矚才左右。杉篁咤蒲蘇,杲耀攢介胄。
專心憶平道,脫險逾避臭。昨來逢清霽,宿愿忻始副。
崢嶸躋冢頂,倏閃雜鼯鼬。前低劃開闊,爛漫堆眾皺。
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湊。或翩若船游,或決若馬驟。
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或亂若抽筍,或嵲若注灸。
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或羅若星離,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濤,或碎若鋤耨。或如賁育倫,賭勝勇前購。
先強勢已出,后鈍嗔bz譳。或如帝王尊,叢集朝賤幼。
雖親不褻狎,雖遠不悖謬。或如臨食案,肴核紛饤饾。
又如游九原,墳墓包槨柩。或累若盆罌,或揭若bB豆。
或覆若曝鱉,或頹若寢獸。或蜿若藏龍,或翼若搏鷲。
或齊若友朋,或隨若先后。或迸若流落,或顧若宿留。
或戾若仇讎,或密若婚媾。或儼若峨冠,或翻若舞袖。
或屹若戰陣,或圍若蒐狩。或靡然東注,或偃然北首。
或如火熹焰,或若氣饙餾。或行而不輟,或遺而不收。
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或赤若禿鬝,或熏若柴槱。
或如龜拆兆,或若卦分繇。或前橫若剝,或后斷若姤。
延延離又屬,夬夬叛還遘。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宿。
誾誾樹墻垣,巘巘駕庫廄。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
敷敷花披萼,k7々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
超超出猶奔,蠢蠢駭不懋。大哉立天地,經紀肖營腠。
厥初孰開張,黽勉誰勸侑。創茲樸而巧,戮力忍勞疚。
得非施斧斤,無乃假詛咒。鴻荒竟無傳,功大莫酬僦。
嘗聞于祠官,芬苾降歆嗅。斐然作歌詩,惟用贊報酭。

賞析

  南山就是終南山,也稱中南山。它是長安南郊的名山。

  韓愈好游奇山,務必窮其形勝而不顧性命(《國史補·卷中》)。所以,他筆下的《南山》詩雄奇恣肆,卓犖不凡。不僅如攝影家運用廣角鏡頭,從各個方位、季節,攝取了南山種種奇景,而且能勾出山之神態,滲入詩人的遭遇、心情、意趣。

  此為五言古詩,計一百另二韻,分三段。第一段至“陰霰縱騰糅”,言遠眺中的南山,千姿萬態,瞬息異狀,惹人游興,熾烈。此段分三層。首層至“茫昧非受授”,寫終南山的地理位置。自“團辭試提挈”至“頃刻異狀候”為第二層,總狀遙望中的終南山。詩人使用了大量的動詞:“湊”、“出”、“碎”、“蒸”、“通透”、“飄簸”、“融”、“凝”、“露”、“浮”、“褰”,揮寫云山變幻之態。日出云散,始睹峰巒脈紋如縷,密布若繡;云嵐勃起,山蹤忽隱,但見“澒洞一片,山峴嵐漸稀,忽能透靄見山;流云時而“飄簸”,時而“平凝”,山巒也隨之忽露忽沉,忽靜忽動;嵐卷巒“浮”,形如“脩眉”新綠;云消峰豎,似鵬喙浴海。詩人運用浮云在山間舒卷給人造成的錯覺,使靜謐之山躍躍欲“浮”,躍躍欲“褰”。其中“縷脈碎分繡”句工細,“蒸嵐相澒洞,表里忽通透”句雄奇,“天空浮脩眉,濃綠畫新就”句清新,’孤木掌有絕,海浴褰鵬噣”句奇恣。此后,分寫四季山景:春山草木“吐深秀”,沁芬芳,即使“嵂崒”的巖巒,也“軟弱”似醉;夏山被“蔭郁”的叢林“埋覆”,能見的只是“夏云多奇峰”;秋天,草木凋零,“癯瘦”的峰鍔直刺“宇宙”;冬季,冰雪“琢鏤”“危峨”,在“新曦”映照下,山色分外妖嬈。詩人以瘦硬之語句,勾勒南山季節性的特征,從中還可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事物總在不斷地變化,堅硬的巖石,也會顯得“軟弱”;橫亙半空的名山也難免被“埋覆”;代表冬季的顏色是“幽墨”,但裝扮它的卻是潔白的冰雪等等。“西南雄太白”以下寫太白山是第三層。太白也稱太乙,是終南山的主峰。寫太白就是寫終南。其中“朱維方燒日,陰霰縱騰糅”句與王維《終南山》“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作用相近,但風格迥異。韓愈寫得飛揚雄奇,王維之句則雄渾平和。

  自“昆明大池北”至“脫險逾避臭”是第二段。可分四層。首層至“始得觀覽富”。其中“綿聯窮俯視,倒側困清漚”六句,寫詩人取道昆明池,往游終南,一路俯瞰水中山影,不肯稍瞬;稱山影“困”于池而不能盡見;嫌周圍四十里的昆明池,小如“清漚”,均委婉透出詩人對終南山的一往深情。“微瀾動水面,踴躍躁猱狖”,言風吹波起,山影破碎,狀若猿猱躁躍:想象奇特,造句瘦勁,乃韓愈的當行本色。“仰喜呀不仆”,寫出行近終南,仰觀南山時的心情,語平直而意深邃,其氣直貫“崎嶇上軒昂”二句。第二層至“欲進不可又”,寫詩人中途迷路,未能遂登山之愿。其中“行行將遂窮”以下九句,描摹詩人爬山時的心理,相當出色。他在嶺阜之間奔走,尋覓登山之路,恨不得將南山周圍的峰巒全都搬走;甚至想請神話中的夸蛾、巨靈移山,又怕違拗造化本意,為雷電呵詬。詩以此數句,作一頓挫,盤旋蓄勢,逗出“攀緣脫手足”以下七句,明寫攀山之艱,暗示詩人游興之濃。自“因緣窺其湫”至“峙質能化貿”為第三層,著重寫游湫。其中“林柯有脫葉,欲墮鳥驚救。爭銜彎環飛,投棄急哺鷇”,以“彎環飛”,狀群鳥貼湖回翔,能傳其神情;而“救”、“爭銜”、“投棄”數詞,與前“陰獸”“神物”相應,為此幽靚之境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它與前層相映:一苦一樂,一張一弛,有相反相生之妙;而神話的運用和渲染,則為結句作詩酬神之意埋一伏筆。末四句,言詩人于歸途“回睨”,不能忘情南山,逗出二次游山。自“前年遭譴謫”以下為第四層。言詩人于譴謫途中,再次游南山,終因冰雪封路,沿途杉篁披冰,枝若“蒲蘇(刀劍)”,干如“介胄”,只得悵而返。

  “昨來逢清霽”起,至“蠢蠢駭不懋”為第三段前層。詩人于貶謫遐方之后,擢任京官,乘興往游,直登峰巔,視野頓然開闊。往昔視為畏途的峻嶺大阜,盡伏眼底,只如五色斑斕的帶“皺”石堆。此后,即用五十一個“或”字句,十四個疊句,形容千山萬壑的諸種態勢。對此,歷來贊揚者多,批評者少。批評集中在“味短”“辭費”上。其實,韓愈作此詩目的在于狀南山勝景,在于“體物”。因此,吸收了《子虛》、《上林》賦的手法入詩,抓住山壑峰巒小異之處,盡力鋪張雕繪。這,決不是“味短”、“辭費”,而是按照題材,選擇詩體(方世舉稱《南山》是賦體)的結果,是“以文為詩”的范例。其中連用“或”字,遠紹《小雅·北山》(有十二個“或”字句),近承陸機《文賦》(連用八個“或”字句),加以參差變化,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詩風。句中多用駢字、時雜拗句,復以險韻出之,如“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斗”“或戾若仇讎;或密若婚媾”之類即是。詩以一句一喻為主,其間錯落地雜以四句一喻和二句一喻,連用排比,仍富變化。句式多變,有“或×若××”式,也有“或××若×”、“或若×××”及“或××××”,多種句式交互使用。形象中時寓議論,如“或如帝王尊,叢集朝賤幼,雖親不褻狎,雖遠不悖謬”,末二句包孕著人際關系的哲理。又如“ 或前橫若剝,或后斷若姤”以卦象狀山:剝卦“ ”,為“地下山上”之象,有“不利有所往”的象征。在形容山態時,言己目前身在峰頂的處境,隱寓處世之道。就全詩章法而言,第一段由遠眺而逗游興,第二段言二次游山,歷盡艱危而游興不減,經層層盤旋作勢,引滿待發之后,至此,連用五十一個排比句和十四疊句,猶如長江黃河之水,經上游山峽壅阻之后,噴薄而出,一瀉千里。就筆法而言,最初自山下眺望,兩次往游:一系俯視水中倒影,一乃近矚山徑風光;此則絕頂鳥瞰,角度不一,寫法迥異。山本靜物,但在韓愈筆下均具動態,且原因各不相同:第一段是云嵐舒卷而造成山“動”的錯覺,第二段是風吹水動,引起山影破碎躁動;此段則是詩人游目四騁而造成的錯覺。撰如此長詩,而能一筆不復,尤見韓愈才力之雄。自“大哉立天地”以下為后層。言終南山奇神靈,故詩人作詩以酬。

  程學恂說:“讀《南山詩》,當如觀《清明上河圖》,須以靜心閑眼,逐一審諦之,方識其盡物類之妙。又如食五侯鯖,須逐一咀嚼之,方知其極百味之變。”此評極是。

參考資料:

1、 《唐詩鑒賞辭典補編》.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年6月版,第461-4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