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懷古
原文
魏帝縫囊真戲劇,苻堅投棰更荒唐。
千秋釣舸歌明月,萬里沙鷗弄夕陽。
范蠡清塵何寂寞,好風唯屬往來商。
賞析
人們常常不知道為什么登高望遠、詠史懷古的詩歌總要帶上一股濃濃的愁緒,仿佛憑吊歷史古跡,眺望莽蒼景色必然要“惆悵”。從陳子昂那首《登幽州臺歌》中“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到蘇軾那兩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似乎讓人讀來渾身上下都裹了一層悲涼。
也許,登高極目時,總會讓人感到宇宙的浩瀚與自然的闊大,從而感受到“人”的渺小。憑吊古跡時,總會讓人感到時間的流逝與歷史的無情,從而感受到“我”的短暫。所以,在時間與空間面前的悲哀、孤獨、失落,是人類一種共同的心理感受,它從古到今籠罩著那些敏感的詩人,使他們一登上山巒樓閣,一看見遺址陳跡,就會從心底里透出一種哀傷悲涼的感慨。杜牧《西江懷古》說:
上吞巴漢控瀟湘,怒似連山靜鏡光。魏帝縫囊真戲劇,苻堅投棰更荒唐。千秋釣舸歌明月,萬里沙鷗弄夕陽。范蠡清塵何寂寞,好風唯屬往來商。
這就是在浩蕩的大江面前生出來的無限感慨。有人以為曹操能以布囊盛沙塞斷長江,這荒唐的念頭真是可笑;苻堅自稱投鞭可以斷流,這口氣也實在狂妄得可以。可是這些荒唐與狂妄的人如今都早已灰飛煙滅,而江上漁歌依然、沙鷗依然,夕陽西下,明月東升,又何嘗因為這些狂人而改變半分?就是那位智謀極高、財富極多,進而運籌帷幄、退而泛舟江湖的范蠡,如今又何在呢?還不是一抔黃土、化為清塵了嗎?只能讓人千載之下感到寂寞而惆悵。江上的好風依然在吹,但曹操享受不上,苻堅享受不上,范蠡享受不上,卻都付與了往來江上的商人。惟有長江依然是長江,它千百年來仍是上連巴蜀漢中,下接瀟湘吳越,洶涌時驚濤拍岸,疊浪如山,平靜時水光接天,明如平鏡。
人在宇宙與歷史之中永遠是一個匆匆過客和一粒小小沙礫,除非縮于蝸角,坐井觀天,才能獲得夜郎自大的滿足,否則就永遠會感到存在的悲劇意味。詩人與常人不同之處就在于他總是在思索一些常人不愿意思索的問題或覺得不必思索的問題,所以他們總是比常人更多地品嘗到人生的悲哀。正像杜牧另一首詠史懷古詩《江南懷古》所說:“車書混一業無窮,井邑山川今古同。”很多人都忽略了這兩句的潛含意義。其實,詩人是在嘆息,縱然像秦始皇那樣使“車同軌,書同文”,建立了一統帝國的偉人,如今又安在呢?井邑山川卻仍然是老樣子,并不因為一兩個偉人而改變。杜牧另一首《題敬愛寺樓》里說:“獨登還獨下,誰會我悠悠。”這“悠悠”就是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悠悠”,并不是《詩經》中“悠悠我心,青青子衿”的“悠悠”。馮集梧注引《淮南子》:“吾日悠悠慚于影”,也是對的;日影是時間的標志,在時間的無情流逝之前,有誰能不慚愧自己的短暫生涯?在高樓遠眺,又有誰能不悵嘆自己的渺小?
《三國演義》開篇的一首《西江月》,有幾句是“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其中的蒼涼正是“人”對生存意義的困惑。同樣,當讀杜牧《西江懷古》時,便不由感到這個詩人當時眺望長江、緬懷古人,心里一定也在想人在無垠的空間與無際的時間里那尷尬的處境。
詩歌里有幾類主題常常是老生常談地被人反復吟詠,像什么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包括愛情與友誼),什么理想與事業,什么山水自然的美麗等等,千人道過來,萬人道過去。人生的短暫、個人的渺小與宇宙的永恒、自然的闊大,也不知道有過多少詩歌寫過這個主題,像《古詩十九首》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等,都是這一主題的詠嘆調。可是,為什么詩人總是樂而不疲地反復詠哦,而讀者總是不覺其煩地愿意捧讀呢?這是因為這個主題永遠牽動著人類心靈深處的一個暗結,即“人生存的意義是什么”。如果人活著就是要建功立業,那么當他生命結束化為黃土之后這功業又有什么意義?但如果人存在于世不是為了建功立業,那么他活著又有什么意義?人生如果是一場戲,那么每個人似乎都成了牽線木偶式的傀儡。人生如果不是一場戲,那么表現了一番身手之后又由誰來評是說非?人生為什么只有百年之期,而宇宙卻為什么永世長存?自人的角度看宇宙,那似乎是一個永遠解不盡的巨大的謎,而從宇宙的角度看人類,是不是會覺得人類像忙忙碌碌的螞蟻或不知春秋的蟪蛄?于是,這個主題在人們心中就成了一個“原型”,每當這一原型出現,人心都會發生共鳴,因為古人也罷,今人也罷,東方人也罷,西方人也罷,都有著這么一個心靈共震頻率。
所以,當杜牧的《西江懷古》以浩瀚宏大、亙古不變的長江及江上古今詠唱的漁歌、江面飛去飛回的沙鷗、永遠東升西落的日月反襯人類英雄智者的渺小時,人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陣“人”的哀傷。尤其是當想到曹操、苻堅、范蠡雖是英雄豪杰。卻不過是匆匆過客徒留笑柄,因而反觀更加渺小的“我”時,這心中的悵惘便更加上了一重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