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寒吟

朝代:唐代詩人:孟郊
同類型的詩文:冬天生活凄涼

原文

百泉凍皆咽,我吟寒更切。
半夜倚喬松,不覺滿衣雪。
竹竿有甘苦,我愛抱苦節。
鳥聲有悲歡,我愛口流血。
潘生若解吟,更早生白發。

賞析

  “寒”,當然也可作窮窘解,但顯然蘇軾指的是整個的風貌的清冷的“寒”。“寒”是一種訴諸視覺的形狀。有誰感到過寒的詩和看見過瘦的詩呢?沒有。以此索解,了無蹊徑。但是它確實又是可感的、具體的,它觸發我們的想像,引起我們的美感聯想。在我們想像的天地里,就會呈現孟郊和賈島的詩的某些畫面、某種境界的美,然后會驚異地感到,用“寒”“瘦”來描述這種畫面和境界所體現的美,實在是再恰當也不過了。

  這到底要作何解釋呢?要解釋清楚這一點,可能會涉及許多問題,諸如中國古典詩歌的特征,民族的審美習慣,中國傳統詩論的特點等問題。這些問題很難一下說清楚。如果再把范圍縮小一點,從一個小的角度來窺測這些現象產生的原因。譬如說,詩論家在運用諸如雄渾、寒、瘦等概念評論詩的風格時,他們的思維過程到底是怎樣的?他們采用什么樣的思維形式?有什么樣的特點?或者有助于對這些現象的認識。本文試圖涉及的,就是這樣一個小問題,并且僅僅把它限制在這個小小的范圍之內。

  我們先來解剖一個有代表性的實例。就從“郊寒島瘦”開始。

  “寒”,顯然不僅僅指詩的內容多寫窮苦生涯,“瘦”,也不只是指缺乏辭采,而是指詩的整個風貌,指表現詩的風貌的一種意境的美的類型。蘇軾沒有對“郊寒島瘦”作明確的說明,但從他的兩首《讀孟郊詩》中,可以看到他對“郊寒”的或一所指。詩是“孤芳擢荒穢,苦語余詩騷。水清石鑿鑿,湍激不受篙。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煮彭覬,竟日嚼空螯。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燒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 在這詩里他用了三個形象的比喻來形容孟郊的詩:有如清水淺流,明沏而湍急;又如小魚、彭覬,雖有滋味而乏豐腴膏肉;復如寒蟲鳴號,給人以蕭索之感。這三個比喻,都沒有明確的界說。小魚、彭覬之比,似指詩的內容不夠豐滿;清水激湍之喻,似指境界之清冷急促;而寒蟲悲鳴之形容,則似指郊詩感情基調之悲苦凄涼。顯然,這是蘇軾對孟郊詩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以一系列的聯想出現的。每一個聯想,雖可能由于詩的某一風格因素所印發,但其實又是對于詩的整個風貌的印象。大概就是由這一個個的印象造成了一種“清冷”的總的印象,也就是他所說的“要當斗僧清”的“清”,在清冷上可與賈島相比。從“清冷”,又進一步轉移,產生“寒”的感覺。

  我們可以再證以其它人的論述。對孟郊詩的風格特色有這種感覺的人還不少。例如,賈島在《投孟郊》詩中,提到“容飄清冷余,自蘊襟抱[1]中” 。他注意到了孟郊詩的清冷意境,并且指出這種清冷意境與他的襟抱有關。歐陽修說:“堪笑區區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 “螢飛露濕吟秋草”這樣一個境界給人的感覺是“清冷”。用這樣一個意境來說明孟郊與賈島的詩的風格,顯然也出于聯想。范晞文更引孟郊的《長安道》詩:“胡風激秦樹,賤子風中泣。家家朱門開,得見不可入。長安十二衢,投樹鳥亦急。高閣何人家,笙簧正喧吸”,說孟郊的詩“氣促而詞苦”。所謂“氣促而詞苦”,主要也是指感情基調的悲苦凄涼。從他所引的這首詩,可以看他要強調的是彌漫于孟郊詩中的悲苦凄涼的情調。這種情調給人的感覺,當然也還是“清冷”。又如,葛立方說孟郊詩“皆是窮蹙之語”張文潛說孟郊詩“以刻琢窮苦之言為工。”張戒說郊詩“寒苦”。魏泰說郊詩“寒澀窮僻”,意思都相近,都是指郊詩給人的悲苦凄涼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感情上和清冷是相通的,與蘇軾的所謂“寒”,也很相近。

  我們還可以直接證以孟郊的詩。郊詩雖也有少數篇章如《游子吟》那樣脈脈深情,如登科后那樣輕快自得,但大多數描寫的是窮悉失意的生活境遇,意境清冷,調子凄涼。我們試將《苦寒吟》抄在下面:天色寒青蒼,北風叫枯桑,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壯陰正奪陽。調苦竟何言,凍吟成此章。

  在這詩里,孟郊用冷的色調,著意描寫了一個陰冷死寂的境界和在這個境界中詩人自己窮愁苦吟的形象,在陰冷死寂的意境中浮動著凄涼的情思。《秋懷之一》:“孤骨夜雖臥,吟蟲相唧唧,老泣無涕涕,秋露為滴瀝。”用秋蟲悲鳴的境界烘托窮苦的身世,而以秋露與涕淚的聯想表現著深深的凄涼情懷。又如《秋懷之四》:“秋至老更貧,破屋無門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風入衣。”《秋懷之十一》:“幽苦日日甚,老力步步微,常恐暫下床,至門不復歸。”《秋懷之十三》:“秋氣入病骨,老人身生冰,衰毛暗相刺,冷痛不可勝。 伸至明,強強攬所憑,瘦坐形欲折,腹饑心將崩。”這類詩很多。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寫窮愁生活,抒悲愁情懷,感情基調悲苦凄涼,意境清冷。這些都足以從不同方面證明,“寒”,是指詩的一種清冷的意境的美。是指由這種清冷的意境引起詩評家們的感情共鳴,觸發他們的美感聯想而產生的一種清冷凄涼的“寒”的感覺。它是可感的具體的。

  至于“瘦”,當然也和“寒”一樣,是由詩的意境觸發詩評家們的聯想,而產生一種“瘦”的形象的感覺。蘇軾沒有進一步論述賈島的詩,不過,從他對“郊寒”的概括方法可以證明這一點。同樣,我們也可再證以賈島的詩。“瘦”,“腴”相對,就是不豐滿。讀賈島詩,會感到他的詩內容不豐滿,想像不豐富,境界狹窄,雖也有少數詩篇如《劍客》慷慨激昂,但大多數詩篇感情清冷,表現著寂寞孤獨的情懷,如,《秋暮》:“北門楊柳葉,不覺已繽紛。值鶴因臨水,迎僧忽背云。白須相并出,暗淚兩行分。默默空朝夕,苦吟誰喜聞。”全詩的境界是迫促狹窄的,想像并沒有起飛,只寫得垂淚苦吟的詩人獨立于秋日之中,連周圍景物也寥寥無幾,引不起讀者對詩的意境的豐富聯想。《雨中懷友人》:“對雨思君子,嘗茶近竹幽,儒家鄰古寺,不到又逢秋。”同樣缺乏豐富的想像,缺乏豐滿的境界,只表現著一點寂寞孤獨的情緒。賈島的詩,寂寞孤獨的情緒是很突出的,像有名的《題李凝幽居》那樣表現著孤寂冷落感情基調的詩所在皆是。不豐滿,狹窄,寂寞冷落,使他的作品給人造成一種單薄、孤寂的感覺,從這種感覺現,再聯想到瘦削,產生屬于體積的“瘦”的感覺。

  我們還可證以其他人的評價。歐陽修說賈島“枯寂氣味形之于詩句”。陸時雍說賈島的詩“氣韻自孤寂。”氣味和氣韻,都是指詩的意境所蘊含的色彩、氣氛、情思。說他的詩氣味、氣韻枯寂,就是說他的詩表現出一種枯槁冷落的詩的意境。枯寂,是“瘦”的另一種說法,不過,“瘦”側重于從神上說,枯寂側重于從韻味上說罷了。

  無疑,“瘦”也是指一種類型的意境 的美。同樣是可感的,具體的。

  從以上簡略的解剖中,我們可以看到,“寒”“瘦”所描述的,是詩的境界的美的類型。它是可感的,具體的,傳神的。它建立在我們的審美經驗的基礎上,訴諸于我們的想像,觸發我們的美感聯想,而不是建立在概念、分析、推理、判斷的基礎之上,引發我們去進行理性的思辯。評論詩歌風格的許多用語,如雄渾、飄逸、壯麗、清遠等等、等等,都有著這樣的特點,它們不同于義界明確,高度抽象的科學的概念。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姑且給它們一個名字,稱之為“形象性概念”。

  從對“寒”“瘦”的上述分析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這一類概念產生的過程沒有離開情感與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