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韓荊州書
原文
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即其人焉。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幸愿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即辟荀慈明,既下車,又辟孔文舉;山濤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為侍中、尚書,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薦一嚴協律,入為秘書郎,中間崔宗之、房習祖、黎昕、許瑩之徒,或以才名見知,或以清白見賞。白每觀其銜恩撫躬,忠義奮發,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諸賢腹中,所以不歸他人,而愿委身國士。儻急難有用,敢效微軀。
且人非堯舜,誰能盡善?白謨猷籌畫,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積成卷軸,則欲塵穢視聽。恐雕蟲小技,不合大人。若賜觀芻蕘,請給紙墨,兼之書人,然后退掃閑軒,繕寫呈上。庶青萍、結綠,長價于薛、卞之門。幸惟下流,大開獎飾,惟君侯圖之。
(1)談士:言談之士。孔融《與曹操論盛孝章書》:“天下談士,依以揚聲。”
(2)萬戶侯:食邑萬戶的封侯。唐朝封爵已無萬戶侯之稱,此處借指顯貴。
(3)景慕:敬仰愛慕。
(4)周公:即姬旦,周文王子,周武王弟。因采邑在周(今陜西歧山縣北),故稱周公。
吐握:吐哺(口中所含食物)握發(頭發)。周公自稱“我一沐(洗頭)三握發,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見《史記·魯世家》),后世因以“吐握”形容禮賢下士。
(5)龍門:在今山西河津西北黃河兩岸,峭壁對峙,形如闕門。傳說江海大魚能上此門者即化為龍。東漢李膺有高名,當時士人有受其接待者,名為登龍門。
(6)龍盤鳳逸:喻賢人在野或屈居下位。收名定價:獲取美名,奠定聲望。
(7)君侯:對尊貴者的敬稱,尤指上級。毛遂:戰國時趙國平原君食客。秦圍邯鄲,趙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毛遂請求隨同前往,自薦說:“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早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隨從至楚,果然說服了楚王,使其同意發兵。平原君于是奉他為上客(見《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穎(yǐng):指錐芒。穎脫而出,喻才士若獲得機會,必能充分顯示其才能。
(8)隴西:古郡名,始置于秦,治所在狄道(今甘肅臨洮)。李白自稱十六國時涼武昭王李暠之后,李暠為隴西人。布衣:平民。楚漢:當時李白安家于安陸(今屬湖北),往來于襄陽、江夏等地。
(9)干:干謁,對人有所求而請見。諸侯:此指地方長官。
(10)歷:普遍。抵:拜謁,進見。卿相:指中央朝廷高級官員。疇曩(chóu nǎng):往日。
(11)制作:指文章著述。侔(móu):相等,齊同。東漢崔瑗《張平子碑》:“數術窮天地,制作侔造化。”
(12)參,參與。造化:自然的創造化育。天人:天道和人道。南朝梁鐘嶸《詩品序》:“文麗日月,學究天人。”
(13)開張:開擴,舒展。長揖:相見時拱手高舉自上而下以為禮。
(14)清談:漢末魏晉以來,士人喜高談闊論,或評議人物,或探究玄理,稱為清談。
(15)倚馬可待:喻文思敏捷。東晉時袁宏隨同桓溫北征,受命作露布文(檄文、捷書之類),他倚馬前而作,手不輟筆,頃刻便成,而文極佳妙。
(16)司命:原為神名,掌管人之壽命。此指判定文章優劣的權威。權:秤錘;衡:秤桿。此指品評人物的權威。
(17)惜階前盈尺之地:意即不在堂前接見我。
(18)王子師:東漢王允字子師,靈帝時豫州刺史(治所在沛國譙縣,今安徽亳縣),征召荀爽(字慈明,漢末碩儒)、孔融(字文舉,孔子之后,漢末名士)等為從事。全句原出西晉東海王司馬越《與江統書》。
(19)山濤:字巨源,西晉名士,竹林七賢之一。為翼州(今河北高邑西南)刺史時,搜訪賢才,甄拔隱屈。侍中、尚書:中央政府官名。
(20)嚴協律:名不詳。協律,協律郎,屬太常寺,掌校正律呂。秘書郎:屬秘書省,掌管中央政府藏書。崔宗之:李白好友,開元中入仕,曾為起居郎、尚書禮部員外郎、禮部郎中、右司郎中等職,與孟浩然、杜甫亦曾有交往。房習祖:不詳。黎昕:曾為拾遺官,與王維有交往。許瑩:不詳。
(21)撫躬:猶言撫膺、撫髀,表示慨嘆。撫,拍。
(22)推赤心于諸賢腹中:《后漢書·光武本紀》:“蕭王(劉秀)推赤心置人腹中。”
(23)國士:國中杰出的人。[3]
(24)儻:同“倘”。
(25)且:提起連詞。
(26)謨猷(yóu):謀畫,謀略。
(27)卷軸:古代帛書或紙書以軸卷束。
(28)塵穢視聽:請對方觀看自己作品的謙語。
(29)雕蟲小技:西漢揚雄稱作賦為“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見《法言·吾子》)。蟲書、刻符為當時學童所習書體,纖巧難工。此處是作者自謙之詞。
(30)芻蕘(chú ráo):割草為芻,打柴為蕘,芻蕘指草野之人。也是作者用以謙稱自己的作品。
(31)閑軒:靜室。
(32)青萍:寶劍名。結綠:美玉名。薛:薛燭,古代善相劍者,見《越絕書外傳·記寶劍》。卞:卞和,古代善識玉者,見《韓非子·和氏》。
(33)惟:念。下流:指地位低的人。惟,一作“推”。
(34)獎飾:獎勵稱譽。
賞析
李白《與韓荊州書》是他初見韓時的一封自薦書。文章開頭借用天下談士的話--“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贊美韓朝宗謙恭下士,識拔人才。接著毛遂自薦,介紹自己的經歷、才能和氣節。文章表現了李白“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的氣概和“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的自負,以及他不卑不亢,“平交王侯”的性格。文章寫得氣勢雄壯,廣為傳誦。
李白的《與韓荊州書》在創作上頗具個性。他在漫游荊州時,聽說荊州長史韓朝宗喜歡推薦有才之士,便寫了這封求薦的信。對于古人而言,盡管這樣做也是正常的,但也總是有求于別人的事情。文氣大體上總是以謙抑為好,就是說自己的優點,也應含蓄一點。然而李白這篇求薦書,卻完全將自己放在與對方平等的地位上,毫無掩飾地講述自己的才華。把一篇求薦文章,寫得文氣縱橫恣肆,氣概凌云。這同樣反映了李白純真無邪的詩人氣質,決不因求人而有半點委瑣的私意、屈懦的鄙態。這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才華足以用世,而其用世之志,則在于忠義奮發、以報君國。故求韓薦己,同樣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而想象韓如能薦己,同樣是出于這一片公心。兩片公心的相識,兩位賢士的相與,這中間自然不必要有任何世俗的表現。這樣,就將這封信寫得極其光明磊落,內心無私,文風自然就能盡情地抒發。為此我們現在看到的這篇原本是世俗交際的文字,卻猶如他的詩一樣,充分表現出他的個性。這里面所具有的,正是“天生我才必有用”那樣的自信。
《與韓荊州書》在寫作藝術方面的特點是頓挫跌宕,起伏照應。由古及今,以古人喻韓朝宗達三四次之多。漸次道來,而意在言外,發人深思。一些佳句流傳至今,如“龍蟠鳳逸”、“穎脫而出”、“揚眉吐氣”等。典故使用也恰當得體,起到了激發韓朝宗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