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行
原文
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
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
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
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土。
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
上高堂,行取殿下堂。
孤兒淚下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
手為錯,足下無菲。
愴愴履霜,中多蒺藜。
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
淚下渫渫,清涕累累。
冬無復襦,夏無單衣。
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春氣動,草萌芽。
三月蠶桑,六月收瓜。
將是瓜車,來到還家。
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還我蒂,兄與嫂嚴。
獨且急歸,當興校計。
亂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書,
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⑴遇:同“偶”。
⑵行賈(gǔ古):出外經商。行賈,在漢代被看作賤業。
⑶這句原作“面目多塵”,劉兆吉在《關于孤兒行》一文中說,句末可能脫“土”字,茲據補。
⑷視馬:照看騾馬。
⑸高堂:正屋,大廳。
⑹行:復。取:“趣”字的省文;趣,古同“趨”,急走。
⑺手為錯:是說兩手皴裂如錯石(磨刀石)。一說,“錯”應讀為“皵”(què雀),皮膚皴裂。
⑻菲:與“屝”通,草鞋。
⑼愴愴:悲傷貌。一說,倫愴應讀為“蹌蹌”,疾走之貌。履霜:踏著冬霜。
⑽腸:即“腓腸”,是足脛后面的肉。
⑾渫渫:淚流貌。
⑿復襦:短夾襖。
⒀黃泉:猶言“地下”。這三句是說活在世上受苦,還不如早點死去,到地下去跟隨在父母身邊。
⒁將是瓜車:推著瓜車。將,推。是,此,這。
⒂反覆:同“翻覆”。
⒃蒂:瓜蒂。俗話“瓜把兒”。
⒄獨且:據王引之說,“獨”猶“將”;“且”,句中語助詞。
⒅校計:猶“計較”。這四句是說,我要趕快回家,希望你們將瓜蒂還給我,因為哥嫂待我刻薄,又要有一番爭吵。
⒆里中:猶言“家中”。譊譊:吵鬧聲。這句是說孤兒遠遠就聽到兄嫂在家中叫罵。
⒇將與:捎給。
賞析
此篇通過孤兒對自己悲苦命運和內心哀痛的訴述,真實有力地描繪了了社會的人情冷漠與人們道德觀念的扭曲,揭露了社會關懷與信任基礎解體前的黑暗與冷血,是一首具有強烈的人道主義感染力的優秀詩作。
全詩分為三部分:一、首三句孤兒慨嘆自己偶然生在世上,偏偏數他命苦。“遇”是“偶”的假借,“遇生”意思謂偶然而生。以慨嘆之語帶起全篇,一開始就引人進入充滿悲劇氣氛的情境之中。二、“父母在時”至“當興校計”,歷敘孤兒年年月月、無休無止地遭受兄嫂種種虐待,是詩的主體部分。三、“亂”詞以孤兒不堪兄嫂折磨的絕望心緒作結,既貫連第二部分的敘事,又與第一部分慨嘆之詞遙為呼應。
其中第二部分又可分為這樣三段:
第一段從“父母在時”至“孤兒淚下如雨”。孤兒的生活以父母去世為界線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個時期。“乘堅車,駕駟馬”,未必完全是實際情形的寫照,更可能是孤兒在留戀昔日安樂生活時產生的一種心理映象,但也說明了他當年在家中嬌子的地位。父母死后,他即刻淪為兄嫂不化錢雇用的奴婢仆役。“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是訴說他行賈路途遙遠。“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土”,正寫出他一路上餐風宿露的艱辛。可是寒冬臘月回到家中,他卻“不敢自言苦”,兄嫂的冷酷和孤兒的畏懼,由此可見。前人指出:“苦極在不敢自言。”(譚元春評語,《古詩歸》卷五)深中其微。回家后,孤兒得不到片刻休息,兄嫂又將一大堆繁重的家務推到他身上,剛在“高堂”置辦好飯菜,又趕緊奔向“殿下堂”去照管馬匹。“行”意思是復,“取”通趨,意謂急走。用“行取”二字將“辦飯”和“視馬”二件活連在一起,于不間斷中更顯出促迫和匆忙,如見孤兒氣喘吁吁不堪勞累之狀。孤兒生活從“乘堅車,駕駟馬”淪為“行賈”、“視馬”,今昔對照異常鮮明,這比單單狀說諸般苦事,更能激起心靈的震蕩。
第二段從“使我朝行汲”至“下從地下黃泉”。孤兒冒寒到遠處取水,朝出暮歸。他雙手為之皴裂,腳上連雙草鞋都未穿,踩著寒霜,心中哀切。更有甚者,覆蓋在寒霜下的荊棘無情地扎進他的腿,拔去后,其刺卻折斷在脛肉中,劇痛難忍,這使孤兒更加悲哀,淚涕漣漣(“渫渫”,水流貌;“累累”,不斷)。兄嫂只把他當作供使喚的工具,從未關心過他的寒暖,他冬天沒有短夾襖御寒,夏天沒有單衣遮體。詩中“足下無菲”、“冬無復襦,夏無單衣”,三個“無”字概括了孤兒一年四季衣著襤褸不完的苦狀。他的生活毫無樂趣,因此產生了輕生的念頭。如果說第一段“淚下如雨”尚表現為一種哀感,第二段“下從地下黃泉”則已經轉為厭生,這表明孤兒的心緒朝著更消沉的方向作了發展。
第三段從“春氣動”至“當興校計”。陽和流布,綠草萌芽,從寒凍中蘇醒過來的大自然出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然而孤兒的生活卻依然是那祥困苦,三月里他要采桑養蠶,六月里又要收菜摘瓜,這是言其大端。詩歌接著敘述收瓜一事,筆筆生哀。孤兒受兄嫂驅迫去收瓜是一悲;年幼體弱,不堪其勞,致使瓜車翻倒,此又一悲;路人不予相助,反而趁機白吃其瓜,此更是一悲。孤兒本當斥責路人不義之行,然身單力薄,不足與之抗衡,只好轉而苦苦哀乞于人;然而,值此社會崩潰之際,誰還跟你講仁義道德、仁義親愛,不僅不幫忙反而乘亂搶瓜,社會的冷漠與人情的淡薄可見一斑。這也是對我們當今社會的一種警示吧!作者如此周詳委折,描寫入微,極狀孤兒悲苦,嚴厲抨擊了社會與人性的黑暗面,是漢樂府成功運用細節敘述故事、刻畫人物突出的一例。
這一段與最后的“亂”詞敘事連貫,并反映出孤兒心理的進一步變化。孤兒哀乞路人還他瓜蒂,好讓他帶回家去點數,冀望因此而減輕兄嫂對自己的貴罰。“獨且急歸”,是說孤兒要(“獨”即將要)趕快回家去,以便在兄嫂風聞覆瓜之事前向他們說明事由。然而當他走近居地,已聽見兄嫂“譊譊”怒罵聲——他們已經得知此事,不會再聽孤兒的解釋,等待他的兇毒的后果可想而知。孤兒在投訴無門的境況下,再一次想到已故的父母,想到輕生,這與前面“父母已去”和“下從地下黃泉”相互回應,同時也表現出孤兒覆瓜之后,其心理由僥幸到絕望的急劇轉變。
全詩采用第一人稱講述的方式,較完整地反映出孤兒命運的線型流程。作品藝術上的這種構思與主人公孤兒的身份正相適宜,因為孤兒的痛苦不僅表現在他平時干活的繁重勞累,還反映在他無人可與訴說,無人愿與交談的孤獨處境;他的痛苦也不單是來自一時一地突發的事端,在長年累月供人驅使和遇到的大量瑣碎細事中都無不伴有他哀痛的淚水。故作者選擇自述方式,通過許多生活瑣事來反映孤兒痛苦的一生,更具有真實感。
此詩還有一個特點,講述者話題中心比較分散。一會兒寫不堪兄嫂使喚,一會兒寫他自己體貌瘦羸齷齪,衣飾不完,一會兒寫郁結心頭的悲愴怨怒,這三部分內容依次出現構成一個周期,整首詩主要就由它們回復迭現的變化而組成。孤兒話題中心的分散,一方面反映了他因痛苦而變得煩亂無緒的心境,另一方面,這種講述方式正是智力尚弱的未成年人談話的特點,與他的年齡恰好相合。
作品語言淺俗質樸,句式長短不整,押韻較為自由,具有明顯的口語型詩歌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