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原文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
妃呼狶!
秋風肅肅晨風飔,東方須臾高知之!
譯文
我所思念的人,遠在大海南邊。臨別時,你不知拿什么禮物來贈送給我,只以鑲嵌著珍珠的玳瑁簪相贈以表達你的一片癡心。送給我后我小心地用玉環把發簪纏繞起來,以同樣表示對你的深情依戀。后來聽說你變了心,我生氣地把這發簪折斷砸碎了。毀掉它,同時也想毀掉我們間的情意。從今與你一刀兩斷,不再為你而相思難眠。我下決心與你斷絕這份情意,但回想起我們當年的相見,初次見面時那份甜蜜,我又難下決心。外面已是秋風蕭瑟的季節,雉為求偶發出了悲鳴聲,而人呢,誰不想有個好的伴侶?我現在猶豫難定,等天亮以后再做個最終的決定吧!
①高:與“皓”字相通。即東方發白,天亮了。
賞析
這是漢代《鐃歌十八曲》之一。鐃歌本為“建威揚德,勸士諷敵”的軍樂,然今傳十八曲中內容龐雜,敘戰陣、記祥瑞、表武功、寫愛情者皆有。清人莊述祖云:“短簫鐃歌之為軍樂,特其聲耳;其辭不必皆序戰陣之事。”(《漢鐃歌句解》)本篇就是用第一人稱,表現一位女子在遭到愛情波折前后的復雜情緒的。
開頭五句寫其對遠方的情郎心懷真摯熱烈的相思愛戀:她所思念的情郎,遠在大海的南邊。相去萬里,用什么信物贈與情郎,方能堅其心而表己意呢?問遺,猶言贈與。她經過一番精心考究,終于選擇了“雙珠瑇瑁簪”。“瑇瑁簪”,即用玳瑁(一種似龜的動物)那花紋美觀的甲片精制而成的發簪。“雙珠”,謂在發簪兩端各懸一顆珍珠。這在當時可謂精美絕倫的佩飾品了。然而女主人公意猶未足,再用美玉把簪子裝飾起來,更見美觀(紹繚,纏繞之意)。單從她對禮品非同尋常的、不厭其煩的層層裝飾上,就可測出她那內心積淀的愛慕、相思的濃度和分量了。這幾句寫物寄情,以少總多,表達已言簡意豐,情調復纏綿悱惻。試看漢末繁欽《定情詩》中“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結恩情?佩玉綴羅纓。”“何以慰別離?耳后瑇瑁釵”等句,分明是受本篇啟發而化出,此亦正可發明本詩“何用”三句意蘊之妙處。
可惜天有不測風云,晴光滟斂的愛河上頓生驚濤駭浪,愛情的指針突然發生偏轉,“聞君有他心”以下六句,寫出了這場風波及其嚴重后果:她聽說情郎已傾心他人,真如晴天霹靂!驟然間,愛的柔情化作了恨的力量,悲痛的心窩燃起了憤怒的烈火。她將那凝聚著一腔癡情的精美信物,憤然地始而折斷(拉雜),再而砸碎 (摧)三而燒毀,摧毀燒掉仍不能泄其憤,消其怒,復又迎風揚掉其灰燼。“拉、摧、燒、揚”,一連串動作,如快刀斬亂麻,干脆利落,何等憤激!“從今以后,勿復相思!”一刀兩斷,又何等決絕!非如此,不足以狀其“望之深,怨之切。”(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語)
“相思與君絕”以下六句,寫其由激怒漸趨冷靜之后,欲斷不能的種種矛盾、彷徨的復雜心態。“相思”句較上文“勿復相思”之果斷決絕,口氣已似強弩之末。蓋 “相思”乃長期的感情積淀,而“與君絕”,只一時憤激之念,二者本屬對立而難統一,故此句實乃出于矛盾心情的嘆惋,大有“剪不斷,理還亂”之意蘊。循此緒端,自然生出“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的回憶和憂慮。“雞鳴狗吠”“喻風聲布聞。”(《詩比興箋》)《易林·隨之既濟》:“當年早寡,孤與(宇)獨居;雞鳴狗吠,無敢問者。”即指鰥夫與寡婦夜間來往,驚雞動狗,已露風聲。此處亦謂女子憶昔與郎幽會往來,不免風吹草動,使兄嫂備悉隱情,而今若斷絕,居家將何以見人?對兄嫂又如何解釋?所謂“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隙穴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加上始亂終棄的嚴重后果,自然使她不無顧慮和動搖。何況那“雞鳴狗吠”中幽會的柔情蜜意時刻,仍然頑固地在牽動著她那舊日的縷縷情思,使她依依難舍呢!“妃呼豨”,正是她在瞻前顧后,心亂如麻的處境中情不自禁地發出的一聲歔欷長嘆。清人陳本禮《漢詩統箋》云:“妃呼豨,人皆作聲詞讀,細觀上下語氣,有此一轉,便通身靈豁,豈可漫然作聲詞讀耶?”聞一多《樂府詩箋》亦云:“妃讀為悲,呼豨讀為?歔欷。”訓釋至為允當。三字悲嘆,在感情、語氣上承上啟下,直貫結尾二句意脈。“肅肅”,形容風聲凄緊;“晨風”,即晨風鳥。《詩·秦風·晨風》:“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晨風鳥即雉,朝鳴以求偶。“飔”,聞一多訓為乃 “思”字之訛,言晨風鳥慕類而悲鳴。“高”,音、義皆同“皓”,指東方發白,天將欲曉。二句寫女子在悲嘆中但聞秋風陣陣凄緊,野雉求偶不得的悲鳴不時傳來,使她更加感物共鳴,相思彌甚,猶豫不決。然而她又自信:只待須臾東方皓白,定會知道該如何解決這一難題的。陳本禮云:“言我不忍與君絕決之心,固有如曒日也。謂予不信,少待須臾,俟東方高則知之矣。”(《漢詩統箋》)如此,則“高”尚有喻其心地光明皎潔,感情熱烈持恒之義。不過,這層隱喻之底奧,在字面上卻是含而不露、引而不發的,讀者似乎亦拭目以待其下文。故莊述祖、聞一多皆以為《上邪》即本篇下文,應合為一篇。余冠英亦認為“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此說確實發人深省。
此詩的結構,以“雙珠瑇瑁簪”這一愛情信物為線索,通過“贈”與“毀”及毀后三個階段,來表現主人公的愛與恨,決絕與不忍的感情波折,由大起大落到余波不竭。中間又以“摧燒之”、“相思與君絕”兩個頂真句,作為愛憎感情遞增與遞減的關紐;再以“妃呼豨”的長嘆,來聯綴貫通昔與今、疑與斷的意脈,從而構成了描寫女子熱戀、失戀、眷戀的心理三部曲。層次清晰而又錯綜,感情跌宕而有韻致。其次,這首詩通過典型的行動細節描寫(選贈禮物的精心裝飾,摧毀禮物的連貫動作)和景物的比興烘托(“雞鳴狗吠”及末尾二句)來刻畫人物的細微心曲,也是相當成功的。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