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舊賦

朝代:魏晉詩人:向秀
同類型的詩文:辭賦精選悼亡友人

原文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

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
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
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托運遇于領會兮,寄余命于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注釋
1.呂安:字仲悌,東平(今山東東平縣)人。生年不詳,卒于魏景元三年。其妻徐氏貌美,呂安之兄呂巽與之有染,事發,其兄反誣呂安不孝,嵇康辯其無辜。鐘會與嵇康有隙,趁機進讒于司馬昭。司馬昭后并殺二人。居止:居住的地方。
2.不羈之才:有才能但不受羈絆。
3.志遠而疏:志向高遠,但疏于人事。
4.心曠而放:心性曠達,游離于世俗。
5.以事見法:以,因;事,指二人被誣之事,詳見后文;法,刑;以事見法,因那件事而被加刑。
6.博綜:博,廣;綜,綜合。此處指廣博掌握(很多技能)。
7.絲竹:絲指弦樂,竹指管樂,此處引申為音樂、樂器。
8.就命:就死、赴死。
9.顧:看。
10.逝將:將要。邁:行。
11.薄:迫近。虞淵:傳說中的日落之處。《淮南子·天文訓》云:“日至于虞淵,是謂黃昏。”
12.寥亮:即今嘹亮。
13.曩(nǎng)昔:從前。游宴:出游、聚會。
14.將命:奉命。適:往。
15.旋反:旋,回;反,同“返”;旋反,回來,指從洛陽回去。徂:行
16.濟:渡。
17.山陽:嵇康原住在山陽嵇山之下。
18.駕:車駕。城隅:城的一角。
19.二子:指嵇康和呂安。
20.歷:經。窮巷:隱僻的里巷。
21.愍(mǐn):通“憫”;同情。黍(shǔ)離:《詩經》中感嘆周朝覆亡的詩歌。其言:“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22.殷墟:殷都舊址,在今河南安陽市小屯村。麥秀:指麥子秀發而未實。《史記.宋微子世家》云:“其后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徸兮﹐不與我好兮!’所謂狡童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翻譯:后來,箕子朝拜周王,經過故都殷墟,感傷于宮室毀壞坍塌、高粱叢生,箕子十分悲痛,想大哭一場又不行;想小聲哭泣,又感到近于女人的性格,于是作出《麥秀》一詩,詩中說:“麥芒一點點生長啊,禾苗綠油油。那個混小子啊,不和我友好!”所謂混小子,就是紂王。殷的百姓看到這首詩,都為之泣下。
后常以箕子的《麥秀》為感嘆家國破亡之痛的典實。
23.惟:思念。古昔:指上文的周商舊事。懷今:指有感于古人事而懷念嵇康和呂安。
24.焉如:何往。
25.受罪:受(因罪所加的)刑罰。
26.“嘆黃犬”句:《史記·李斯列傳》有云:“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翻譯: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李斯被判處五種刑罰,最后判在咸陽街市上腰斬。李斯從獄中被押解出來時,跟他的次子走在一起。他回頭對次子說:“我想和你再牽著黃狗,一同上蔡東門外去打兔子,可哪里還有機會啊!”于是父子二人相對痛哭,三族的人都被處死了。吟:嘆息。
27.辭:訣別。
28.運遇:命運遭遇。領會:對于命運的領悟和理解。
29.余命:剩下的生命。寸陰:極短的時光,指臨刑前的片刻。此二句指嵇康領悟了自己的命運,把死前的殘生寄托在了彈琴的片刻時間。嵇康臨刑前詳情:《晉書·列傳十九·嵇康傳》云: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翻譯:嵇康將在東市受刑,有三千名太學生想拜嵇康為老師,他沒有答應,而是看了看太陽的影子,要了琴來彈,說:“從前袁孝尼想拜我為師,學習《廣陵散》曲,我都嚴守秘密(沒有教他),這首《廣陵散》,從今以后就斷絕了啊!”
30.鳴笛:指序中所說的鄰人之笛。
31.尋:繼續
32.駕:馬車。言:語氣助詞。將邁:將要出發。
33.援:提。翰:筆。寫心:描述自己的心境。

賞析

  這篇賦體文是魏晉時期的文學家向秀為懷念故友嵇康和呂安所作。此賦分為“序言”和“正文”兩部分,字里行間直陳直敘,除了對亡友的沉痛悼念之外,對當時黑暗政治難以明言的悲憤也流露其中。可謂情真語切,悲憤交加,寓情與景,寄意遙深。

  “序言”寫向秀自己經過舊廬時聞鄰人笛音,不禁憶起嵇康之死及其死前彈琴的模樣。“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當時,亡友嵇康看看日影,臨刑將到,便索琴彈了一曲只有他自己會彈的《廣陵散》。其“遠而疏”的從容氣度,對臨刑前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對屠殺者極度藐視的神情,活靈活現,如在目前。據《晉書》記載:“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海內之士,莫不痛之。” 所以說,《廣陵散》是嵇康“臨當就命” 索琴而彈出的絕響,是嵇康最后思想的凝結,也是我們了解嵇康生命意識的關鍵。有人說,嵇康“把莊子的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間化了”(羅宗強語),因為,琴聲對于嵇康來說,曾經凝聚著“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逍遙游》)的神仙情結。有了這樣的心態,嵇康不會去顧及人生之途上到底有多少不盡人意的地方,哪怕“寄余命于寸陰”,也不忘去彈奏“感天地以致和”的音樂,讓琴聲超越人生困境的詩性境界,去創化一種本然,去拓展一種空谷傳響、長嘯久絕。作者這樣寫嵇康慘遭殺害時戲劇性的動人表現,目的是歌頌亡友的德才和風度。

  “主文”虛實相間,借景抒情,凄楚悲愴,涵詠不盡。“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此處用“濟”、“經”、“瞻”、“息”、“踐”、“歷”等動詞,一方面把作者自己的舉步維艱的處境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一方面又是通過特定時間的特定景物移情抒懷。魯迅說,向秀寫《思舊賦》是“為了忘卻的記念”。向秀繞一大段遠路到山陽去,是為了憑吊昔日好友,而憑吊又是為了告別。這是因為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嵇康被害后,在司馬氏的高壓下,他不得不應征到洛陽。而當年,他與嵇康曾沿著這條路,往返于山陽與洛陽,寒風凜冽,往事如煙……如今好朋友嵇康曾經存在的地方,已物是人非。“嘆《黍離》”、“悲《麥秀》”、“棟宇存”而“形神逝”。 故居、情景仍然是日落、音聲如昔,但自嵇康死后,他的妻兒已遷居他鄉,此處只留下了一座空宅。雖然棟宇還沒有毀壞,而主人已經形神俱逝。遠遠望去,猶如荒冢一樣凄涼。這些現實與往事,無不勾起向秀的極大傷感。此刻,向秀想起歷史上李斯被腰斬的冤案:李斯臨刑對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史記》)李斯對兒子關于黃犬的一段臨別談話,讀之令人鼻酸,這是血淚的怨憤控訴。向秀用此隱喻和類比,為嵇康鳴不平,故又憶及“顧日影而彈琴”之事。忽然,遠處傳來了嘹亮而斷續的笛聲,原來是陌生的鄰人吹起了一首傷感的曲子,在這寒冷的黃昏,更是沁人肺腑的凄涼。于是,“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與開頭“序”中描寫的嵇康的身影與音樂聯系在一起遙相呼應,同時也形成了情景交融的移情手法。魯迅曾經說過:“青年時期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了。”原來,“吟罷低眉無寫處”的心境多么與之相似。有人也曾評說,“向秀作思舊賦,家國萬端,生機變亂,不可勝說。然而郁結者,欲說還休,休又難止”。也許這就是抒情小賦動人心弦之處——“短歌微言不能長”(曹丕《燕歌行》)最好的詮釋吧 。

  在劉禹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中也有應用“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總之,《思舊賦》以含蓄的筆法,表述對友人的深情厚意。用簡短的筆墨,隱晦曲折的表達自己哀傷激憤之情。尤其是“山陽鄰笛”的典故,哀怨憤懣,情辭雋遠,已經成為后世文學審美的意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