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田賦

朝代:兩漢詩人:張衡

原文

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

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倉庚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于焉逍遙,聊以娛情。

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沉之鯊鰡。

于時曜靈俄景,繼以望舒。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彈五弦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 

注釋
(1)都邑:指東漢京都洛陽。永:長。久:滯。言久滯留于京都。
(2)明略:明智的謀略。這句意思說自己無明略以匡佐君主。
(3)徒臨川以羨魚:《淮南子·說林訓》曰:“臨川流而羨魚,不如歸家織網。”用詞典表明自己空有佐時的愿望。徒:空,徒然。羨:愿。
(4)俟:等待。河清:黃河水清,古人認為這是政治清明的標志。此句意思為等待政治清明未可預期。
(5)蔡子:指戰國時燕人蔡澤。《史記》卷七九有傳。慷慨:壯士不得志于心。
(6)唐生:即唐舉,戰國時梁人。決疑:請人看相以絕對前途命運的疑惑。蔡澤游學諸侯,未發跡時,曾請唐舉看相,后入秦,代范睢為秦相。
(7)諒:確實。微昧:幽隱。
(8)漁父: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引王逸《漁父章句序》:“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而樂。”嬉:樂。此句表明自己將于漁父通于川澤。
(9)超塵埃:即游于塵埃之外。塵埃,比喻紛濁的事務。遐逝:遠去。
(10)長辭:永別。由于政治昏亂,世路艱難,自己與時代不合,產生了歸田隱居的念頭。
(11)仲春令月:春季的第二個月,即農歷二月。令月:美好的月份。
(12)原:寬闊平坦之地。隰(xí):低濕之地。郁茂:草木繁盛。
(13)王雎:鳥名。即雎鳩。
(14)鸧鹒(cānggēng):鳥名。即黃鸝。
(15)頡頏(xiéháng):鳥飛上下貌。
(16)于焉:于是乎。逍遙:安閑自得。
(17)而乃:于是。方澤:大澤。這兩句言自己從容吟嘯于山澤間,類乎龍虎。
(18)纖繳(zhuó):指箭。纖:細。繳:射鳥時系在箭上的絲繩。
(19)逸禽:云間高飛的鳥。
(20)魦鰡(shāliú):一種小魚,常伏在水底沙上。
(21)曜靈:日。俄:斜。景:同“影”。
(22)系:繼。望舒:神話傳說中為月亮駕車的仙人,這里代指月亮。
(23)般(pán)游:游樂。般:樂。
(24)雖:雖然。劬:勞苦。
(25)感老氏之遺誡:指《老子》十二章:“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
(26)五弦:五弦琴。指:通“旨”。
(27)周孔之圖書:周公、孔子著述的典籍。此句寫其讀書自娛。
(28)翰:毛筆。藻:辭藻。此句寫其揮翰遺情。
(29)陳:陳述。軌模:法則。
(30)如:往,到。以上兩句說自己縱情物外,脫略形跡,不在乎榮辱得失所帶來的結果。

賞析

  這篇賦雖然很短,但卻凝聚了張衡仕宦一生的感慨與情志,《文選》將它納入“志類是非常科學的。全文共二百十一字,可分為四層。

  第一層寫自己功業難就,決心抽身退隱。所謂“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是用《史記》蔡澤與唐舉之典。蔡澤當年不遇于時,曾讓唐舉為他相面決疑。作者用此典意在以蔡澤自比,但通過卜相決疑后,他決心歸隱,去追隨象楚辭中所寫的漁父,過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我們可以體會出作者在這一層中所表達的感情是相當悲憤的,雖然語似曠達,但在曠達中掩蓋不住他對江河日下的東漢末世的失望。他感慨自己再也遇不到黃河為之澄清的太平盛世了;自己雖有蔡澤那樣的滿腹經綸,卻再也沒有他那樣建功立業的機遇了。他只好向著人間社會,慨嘆一聲,悄然而去。

  第二層寫自己歸田后的欣喜心情。感情的曲線由低沉轉向高昂。心情也從抑郁轉向開朗。天氣是那樣的晴朗,百草是那樣的豐茂,鳥兒是那樣的歡躍。面對著這美好的大自然,他似乎真的要忘掉世事的一切煩惱,“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了。

  第三層又頓作轉折。感情的曲線又跌了深淵之中。作者在寫漁獵時,并沒有寫其中的樂趣,而是大發了一頓“云間之逸禽”如何“觸矢而斃”,“淵沉之魦鰡”如何“貪餌吞鉤”,這不明明是語此而意彼,借以大發世事之險惡,官場之傾軋的感慨嗎?話雖很短,但這里面顯系包含了作者一生宦海浮沉的種種悲憤與心酸。

  最后一段是真正的曠達語。所謂“老氏之遺誡”,乃指老子所云:“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意即應節制田獵,加強人生的自我修養。于是他徜徉徘徊于舜所制作的美妙的五弦音樂和周公孔子所遺傳下的深奧的典籍之中,并奮發著述,闡明圣則。最終他以老莊的哲學——游于物外,意即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輕外物而自重的哲學來武裝自己,于是達到了齊榮辱、忘得失的境界,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了。感情的曲線在這一層中又轉向開朗昂揚,全篇也就在這曠達超脫的調子中戛然收束。

  總觀全篇,可以看出這確實是一篇言“志”之賦。其“志”就是對宦海浮沉、仕途坎坷的深沉悲哀,就是對人生怎樣擺脫這種悲哀的深刻反省。而這種“志”又是他一生的總結,所以不但思想深刻,而且感情凝聚得也相當深厚和真實。話雖不多,但句句發自內心,且句句閃現著他生活遭遇的折光。而借景抒情的表現手法,和不斷跳躍變化的感情曲線,更增加了表情的生動性和內心世界的豐富性。這一切都使這篇小品化的抒情小賦在言志抒情時獲得了真實性和個性化的永恒價值,讀起它不知要比讀他所寫的意在和班固爭奇斗勝的笨拙滯重的《二京賦》要被感動得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