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著酒行行滿袂風
原文
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鶻落晴空。銷魂都在夕陽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當時何似莫匆匆。
賞析
白石此詞作于三十二歲,是懷念合肥情事最早的作品之一。白石與其相識于合肥赤蘭橋,那里春則楊柳依依,冬則梅雪溶溶,他們都妙解音律,白石作詞,伊人歌之,其樂陶陶,不啻神仙眷屬矣。可是造物弄人,天妒馨香,白石與愛侶最終分袂,這成為白石一生“情結”所系。白石與合肥女子最后之別在三十七歲那年。然而,似乎在最后一別之前許久,白石就已預感到愛情的悲劇性質,以致其懷人之作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沉痛深哀的悲劇氣氛。
詞前有序。序前半篇寫山陽之壯觀。女須同女媭,指姐姐,白石幼年即住在姐姐家,在漢陽之山陽村,太白湖、云夢澤(代指湖泊群)環抱左右。春水生時,連幾千里。冬寒水退,荒草接天。后半篇寫游賞之快樂。丙午即公元1186年(淳熙十三年),這年秋天,詞人與外甥(名安)晝則蕩舟采菱,夜則舉火捕兔(罝,捕兔網),有時則觀看捕魚(竹木制的柵欄,用來斷水取魚)。山行野吟,真似自得其樂。然而,末尾筆調突轉:“憑虛悵望,因賦是闋。”原來,游賞之樂竟絲毫不能彌補詞人悲傷的心靈。序末正是詞篇的引子。
“著酒行行滿袂風。”起句寫自己帶了酒意在原野上奔走,秋風滿懷,便覺天地之寥廓。“草枯霜鶻落晴空,”舉目清秋,恙草接天但見一只蒼鷹從晴空中直飛落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此二句極寫天地之高曠,便見出詞人之“憑虛悵望”。于是由景生情,寫出下句:“銷魂都在夕陽中。”歇拍極精辟,將情與景、人與宇宙融為一境。境界隨夕陽之無極而無限展開,憂傷亦隨夕陽之無極而生生無已。有夕陽處有憂傷。憂傷冉冉彌漫于此夕陽無極之境界中。原來上二句所寫天地之高曠,竟似容不下詞人無限之惆悵。“銷魂都在夕陽中”,可媲美于周邦彥《蘭陵王》名句“斜陽冉冉春無極”。詞人究竟為何銷魂如此?“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歇拍意脈已引發下片。起到上勾下連,承前啟后的作用。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過片二句對偶,寫想象中之情人對己的刻骨相思。上句想象伊人憂傷欲老。四弦指琵琶,周邦彥《浣溪沙》云:“琵琶撥盡四弦悲。”合肥女子妙解音律,故白石詞多次寫到其所用樂器。如《解連環》云:“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伊人滿懷幽怨沉恨,傾注進琵琶之聲,琵琶之聲可以怨,但不能真個解恨。在聲聲怨恨中,伊人亦紅顏漸老。白石當年三十二歲,合肥情侶年齡諒在三十以下,何至言老?“思君令人老”《古詩十九首》,故老之一字,下得沉重。不僅寫出合肥情侶對自己相思成疾,亦寫出自己對合肥情侶相知之深。不僅如此。白石合肥情遇之深亦于此句見出。合肥情侶與白石皆妙擅音樂,乃是知音。可見其愛情之內蘊原是極高雅亦極深厚。善于設身處地地為對方著想,從對方的角度來刻畫雙方的情深意重和相思之苦,是白石情詞的一個特色。如“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鷓鴣天》),“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以及此詞這兩句。下句寫伊人夢中相覓之苦。山長水闊,天遙地遠,伊人縱然夢飛千驛,也難尋到自己傾訴衷情啊。詞情仿佛晏小山《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如此慘淡之句,竟成為愛情悲劇之預讖。白石與合肥情侶含恨終身,當非偶然。夢中亦意難平,人生必多恨事。重逢難,夢中相逢亦難。詞人不禁從肺腑中發出萬千感慨和無限遺恨:“當時何似莫匆匆。”痛恨當時與情侶匆匆分別,而此時天各一方,重逢難期,無限深悲巨痛,化于一句之中。實則當日之別,必有不得已之緣故。此時之追悔,便屬無可奈何,這是白石一生的一大恨事。結句與晏殊《踏莎行》“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相若。
全詞整體構思頗見白石特色。序與詞,上、下片,皆筆無虛設,一脈關聯,而又層層翻進,實為渾然一體。序中極寫游賞之適意,既引起詞中無可排解的憂傷,又反襯憂傷之沉重。上片極寫天地之高曠、夕陽之無極,實為下片所寫相思之深遠、傷心之無限造境。縱觀全幅,序作引發之勢,上片呈外向張勢,下片呈內向斂勢,雖是小令之作,亦極變化開闔之能事,此是尺小興波之一法。
此詞是白石懷人系列詞之序曲。白石懷人詞始于此年,終于四十三歲時所作之兩首《鷓鴣天》,中間經歷之十余年歷程,這是人生最可寶貴的一段經歷,成為白石創作歌詞的深厚的情感源泉;白石所作之情詞,俱深沉幽邃,寄意深微。在宋代文學史上,白石懷念合肥女子之系列詞,與于湖懷念李氏之系列詞、放翁懷念唐琬之系列詩,先后輝映。這些作品俱是至情至性之人所留之性情之作,是不會過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