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

朝代:魏晉詩人:陶淵明
同類型的詩文:春天田園懷古

原文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
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
夙晨裝吾駕,啟涂情己緬。
鳥弄歡新節,泠風送馀善。
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
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
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
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雖未量歲功,既事多所欣。
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
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
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譯文

往日聽說南畝田,未曾躬耕甚遺憾。我常貧困似顏回,春耕豈能袖手觀?
早晨備好我車馬,上路我情已馳遠。新春時節鳥歡鳴,和風不盡送親善。
荒蕪小路覆寒草,人跡罕至地偏遠。所以古時植杖翁,悠然躬耕不思遷。
此理愧對通達者,所保名節豈太淺?
先師孔子留遺訓:“君子憂道不優貧”。仰慕高論難企及,轉思立志長耕耘。
農忙時節心歡喜,笑顏勸勉農耕人。遠風習習來平野,秀苗茁壯日日新。
一年收成未估量,勞作已使我開心。耕種之余有歇息,沒有行人來問津。
日落之時相伴歸,取酒慰勞左右鄰。掩閉柴門自吟詩,姑且躬耕做農民。

注釋
(1)這首詩寫一年之始的春耕,展現了田野景象的清新宜人,抒發了詩人內心的喜悅之情。通過田園躬耕,詩人初步體驗到了古代“植杖翁’:隱而不仕的樂趣,并表示像顏回那樣既貧窮而又不事耕稼的行為則不可效法。
(2)在昔:過去,往日。與下句“當年”義同。南畝:指農田。未踐:沒去親自耕種過。
(3)屢空:食用常缺,指貧窮。既有人:指顏回。《論語·先進》:“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
詩人用以自比像顏回一樣貧窮。春興:指春天開始耕種。興:始,作。
(4)夙(sǜ速)晨:早晨。夙:早。裝吾駕:整理備好我的車馬。這里指準備農耕的車馬和用具。啟涂:啟程,出發。涂通“途”。緬:遙遠的樣子。
(5)哢(1óng):鳥叫。伶(líng零)風:小風,和風。《莊子·齊物論》:“冷風則小和。”
陸德明釋文:“冷風,泠泠小風也。”余善:不盡的和美之感。善:美好。《莊子·逍遙游》:“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
(6)被荒蹊:覆蓋著荒蕪的小路。地為罕人遠:所至之地因為人跡罕至而顯得偏遠。
(7)植杖翁:指孔子及弟子遇見的一位隱耕老人。《論語·微子》:“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diào吊,一種竹器,古代蕓田所用)。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植:同“置”,放置。杖:木杖。悠然:閑適的樣子。不復返:不再回到世俗社會。
(8)即理:就這種事理。指隱而耕。通識:識見通達高明的人。這里指孔子和子路。《論語·微子》記桀溺勸子路的話說:天下動亂不安,到處都是這個樣子,到底跟誰一起來改變現狀呢?與其跟隨(孔子那種)避開惡人的志士,倒不如跟隨(我們這種)避開人世的隱士。于路將此話告訴孔子,孔于悵然哎道:鳥獸不可跟它們同群,我不跟世上人群相處又跟誰相處呢?如果天下清明,我就不跟他們一起來改變現狀了。又《論語》同上篇記載子路針對荷蓧丈人的話說:“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這兩段記載孔子和子路的話,都是說明仕而不隱的道理。陶淵明認為自己堅持隱而不仕的行為,與這種“通識”相比是有“愧”的。而實際上陶淵明在這里表現出了與儒家傳統不一致的思想,所以在下一首詩中,詩人又以“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來進一步申明了這一思想。所保:指保全個人的名節。《后漢書·逸民傳》:后漢末,“龐公者,南郡襄陽人也。..荊州刺史劉表數延請,不能屈,乃就候之。謂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龐公笑曰:‘鴻鵲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棲,黿鼉穴于深淵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各得其棲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釋耕壟上,而妻子耘于前。”詎(jǜ巨):豈。淺:淺陋,低劣。
①先師:對孔子的尊稱。遺訓:留下的教誨。憂道不憂貧:這是《論語·衛靈公》中孔子的話:“子曰:君子憂道不優貧。”這兩句是說孔子有遺訓:君子只憂愁治國之道不得行,不憂愁自己生活的貧困。
②瞻望:仰望。邈:遙遠。逮:及。勤:勞。長勤:長期勞作。這兩句是說孔子的遺訓可望而不可及,因此轉而下決心長期耕作,借以解除目前生活的貧困。
③秉:手持。耒(lěi磊):犁柄,這里泛指農具。時務:及時應做的事,指農務。解顏:面呈笑容。勸:勉。這兩句是說手拿農具高興地去干活,笑語勉勵農民從事耕作。
④疇:田畝。平疇:平曠的田野。交:通。苗:指麥苗,是“始春”的景象。懷新:指麥苗生意盎然。這兩句是說平曠的田野有遠風吹過,美好的麥苗生意盎然。
⑤歲功:一年的農業收獲。即事:指眼前的勞動和景物。這兩句是說雖然還未預計到一年的收獲如何,就是眼前這些情況便足夠自己高興的了。
⑥行者:行人。津:渡口。行者問津:用長沮、桀溺的事。《論語·微子》云:“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桀溺是古代的隱士。作者以沮、溺自比,意思是在耕作休息時,沒有孔子那種有志于治理社會的人來問路。言外之意是今天沒有“憂道不憂貧”的人。
⑦相與:結伴。勞:慰勞。這兩句是說黃昏時和農民結伴而歸,再提一壺酒漿去慰勞近鄰。
⑧聊:且。隴畝民:田野之人。這句和上句是說吟詠著詩關上柴門,聊且做一個象長沮、桀溺那樣的農民吧!

參考資料:

1、 孟二冬 .陶淵明集譯注 :昆侖出版社 ,2008-01 .
2、 《陶淵明集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123頁

賞析

  20世紀30年代,在關于陶淵明的評價問題上,魯迅先生和朱光潛先生之間曾發生過一場著名的論戰。那場論戰涉及的問題很廣,中心分歧是:朱先生認為“陶潛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魯迅先生反駁:“陶淵明正因為并非‘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了,凌遲了。”并進一步指出陶詩中也還有“金剛怒目”式的作品,證明詩人并不是整天飄飄然。但是,朱先生之所以會得出陶淵明渾身靜穆的結論,應該說并不完全是憑空臆造,其依據恰好是陶淵明確實寫過大量寄情田園的作品;而且,這意見也并非為朱先生所首創,早在隋朝的王通就在《文中子》中講過:“或問陶元亮,子曰:‘放人也。《歸去來》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傳》則幾于閉關矣’。”宋代的汪藻在其《浮溪集》中則說:“山林之樂,士大夫知其可樂者多矣……至陶淵明……窮探極討,盡山水之趣,納萬境于胸中,凡林霏穹翠之過乎目,泉聲鳥哢之屬乎耳,風云霧雨,縱橫合散于沖融杳靄之間,而有感于吾心者,皆取之以為詩酒之用。蓋方其自得于言意之表也,雖宇宙之大,終古之遠,其間治亂興廢,是非得失,變幻萬方,曰陳于前者,不足以累吾之真。”而明代的何湛之在《陶韋合集序》中則說得更為簡明:“晉處士植節于板蕩之秋,游心于名利之外,其詩沖夷清曠,不染塵俗,無為而為,故語皆實際。”

  這種評價自然有失于片面。實際上,陶淵明在我國詩歌發展史上,實在是堪稱第一位田園詩人。他以沖淡灑脫的筆觸,為讀者繪制了一幅幅優美靜謐的田園風光圖畫,東籬南山、青松奇園、秋菊佳色、日夕飛鳥、犬吠深巷、雞鳴樹巔,再伴以主人公那隔絕塵世、耽于詩酒的情愫,它所構筑成的藝術境界十分高遠幽邃、空靈安謐。不過,細心的讀者也會從中時時體察到陶淵明在詩中所流露的那種不得已才退居田園、飲酒賦詩,而實際卻正未忘懷現實、滿腹憂憤的心情。

  他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是詩人用田園風光和懷古遐想所編織成的一幅圖畫。詩分兩首,表現則是同一題材和思想旨趣。第一首以“在昔聞南畝”起句,敘述了勞動經過。描繪了自然界的美景,緬懷古圣先賢,贊頌他們躬耕田畝、潔身自守的高風亮節。但是,作者卻意猶未盡,緊接著便以第二首的先師遺訓“憂道不憂貧”之不易實踐,夾敘了田間勞動的歡娛,聯想到古代隱士長沮、桀溺的操行,而深感憂道之人的難得,最后以掩門長吟“聊作隴畝民”作結。這兩首詩猶如一闋長調詞的上下片,內容既緊相聯系,表現上又反復吟詠,回環跌宕,言深意遠。可整首詩又和諧一致,平淡自然,不假雕飾,真所謂渾然天成。仿佛詩人站在讀者的面前,敞開自己的心扉,既不假思慮,又不擇言詞,只是娓娓地將其所作、所感、所想,毫無保留地加以傾吐。這詩,不是作出來的,也不是吟出來的,而是從詩人肺腑中流瀉出來的。明人許學夷在《詩源辯體》中,一則說:“靖節詩句法天成而語意透徹,有似《孟子》一書。謂孟子全無意為文,不可;謂孟子為文,琢之使無痕跡,又豈足以知圣賢哉!以此論靖節,尤易曉也。”再則說:“靖節詩直寫己懷,自然成文。”三則說:“靖節詩不可及者,有一等直寫己懷,不事雕飾,故其語圓而氣足;有一等見得道理精明,世事透徹,故其語簡而意盡。”這些,都道出了陶詩的獨特的風格和高度的藝術成就。

  沖淡自然是一種文學風格,這是一種特殊的文學藝術境界。在這里,我融于物,全忘我乃至無我;在這里,神與景接,神游于物而又神隨景遷。它的極至是悠遠寧謐、一派天籟。就這樣,陶淵明的“鳥哢歡新節,泠風送余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就成了千古不衰的絕唱。是的,不加雕飾卻又勝于雕飾,這是一種藝術的辯證法。不過,這中間確也有詩人的艱苦的藝術勞動在,那是一個棄絕雕飾,返樸歸真的藝術追求過程,沒有一番扎實的苦功是難以達到這種藝術創作境界的。

  這首詩寫田野的美景和親身耕耘的喜悅,也還由此抒發作者的緬懷。其遙想和贊美的是貧而好學、不事稼穡的顏回和安貧樂道的孔子,尤其是欽羨古代“耦而耕”的隱士荷蓧翁和長沮、桀溺。雖然,作者也表明顏回和孔子不可效法,偏重于向荷蓧翁和長沮、桀溺學習,似乎是樂于隱居田園的。不過,字里行間仍透露著對世道的關心和對清平盛世的向往。如果再注意一下此詩的寫作時代,這一層思想的矛盾也就看得更清晰了。據《栗里譜》記載:“有《始春懷古田舍》詩,當時自江陵歸柴桑,復適京都宅,憂居家,思湓城,故有《懷古田舍》也。”清人方東樹在《昭昧詹言》卷四中指出:“是年公卅九歲。猶為鎮軍參軍,故曰懷也。每首中間,正寫田舍數語,末交代出古之兩人,而以己懷緯其事,惟未得歸,故作羨慕詠嘆,所謂懷也。”在寫這首詩后的兩年,作者還去做過八十多天的彭澤令,正是在這時,他才終于對那個黑暗污濁的社會徹底喪失了信心,并表示了最后的決絕,滿懷憤懣地“自免去職”、歸隱田園了。這是陶淵明式的抗爭!如果不深入體會這一點,而過多地苛責于他的逸隱,那就不但是輕易地否定了陶淵明的大半,而且去真實情況也不啻萬里了。該詩通過對田問勞動的歡樂進行描繪,反映出“憂道不憂貧”的志向難以實現,表達了決心效仿前賢,隱居避世,躬耕自給的決心。

參考資料:

1、 《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42-5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