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詩七首·其四
原文
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①南國:古代泛指江南一帶。容華:容貌。
②湘沚:湘水中的小洲。湘水在湖南,入洞庭湖。沚,水中小洲。朝游北岸,夕宿湘沚,是以湘水女神自喻,應取意于屈原《九歌》。此句一作“日夕宿湘沚”。
③薄朱顏:不重視美貌的人,這里指不重視有才德的人。
④發皓齒:指唱歌或說話,這里是指推薦、介紹。
⑤俯仰:低頭揚頭之間,極言時間之短。
⑥榮耀:花開絢艷的樣子,這里指人的青春盛顏。久恃:久留,久待。
賞析
蕭統《文選》選錄曹植《雜詩》六首,獲得歷代詩評家的贊賞和肯定,是曹植詩歌中的著名篇章。此詩是其中的第四首。
這首詩是曹植后期所作,采用比喻手法,表現了他懷才不遇的苦悶。曹植不但文才很高,而且具有政治抱負,希求建功立業,垂名青史。曹操一度想立曹植為太子,結果沒有實現。曹操死后,他因此備受其兄曹丕(魏文帝)、侄子曹叡(魏明帝)的猜忌和壓抑,屢徙封地,連生活都很不安定,根本談不上實現政治抱負。這首詩以佳人自比:佳人的容貌艷若桃李之花,比喻自己才能的杰出;“時俗”二句,說佳人的美貌和歌唱才能都不為時人所賞識,比喻自己懷才不遇;“俯仰”二句,說時光流駛,佳人的容華難以久恃,寄寓了自己盛年時無法施展抱負的深沉慨嘆。
在我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從屈原的辭賦開始,就形成了以美人香草比喻賢能之士的傳統。曹植這首詩,在構思和寫法上明顯地學習屈賦。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二神,其游蹤大致在沅、湘、長江一帶,《湘夫人》篇中有“聞佳人兮召予”句,以佳人指湘夫人。曹植這首詩中的前四句,其構思用語,大約即從《湘君》、《湘夫人》篇生發而來。《離騷》云:“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曹詩末二句又是從它們脫胎而出。這種繼承發展關系,可以幫助說明這首詩的主題是抒發懷才不遇的苦悶。元代劉履《文選詩補注》(卷二)釋此篇題旨說:“此亦自言才美足以有用,今但游息閑散之地,不見顧重于當世,將恐時移歲改,功業未建,遂湮沒而無聞焉。故借佳人為喻以自傷也。”清代張玉谷《古詩賞析》(卷九)也說:“此詩傷己之徒抱奇才,仆仆移藩,無人調護君側,而年將老也。通體以佳人作比,首二自矜,中四自惜,末二自慨,音促韻長。”劉、張兩人的解釋都是頗為中肯的。曹植在《求自試表》一文中,強烈地表現了他要求在政治上建功立業的愿望,文中后面部分有云:“臣竊感先帝早崩,威王棄世,臣獨何人,以堪長久!常恐先朝露填溝壑,墳土未干,而身名并滅。”這段話的意思與此篇“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二句的內容也是息息相通的。
有一種說法,認為這首詩的主題不是作者自傷,而是為曹彪鳴不平。“佳人”蓋指彪,時為吳王也。《魏志》:彪于黃初三年,徙封吳王,五年改封壽春縣,七年徙封白馬。朝游夕宿,喻遷徙無定也。”(見黃節《曹子建詩注》卷一)曹彪是曹植的異母弟,曹植與曹彪同受朝廷猜忌壓抑,有同病相憐之感,黃節的看法可備一說,但證據畢竟不足。徐公持同志說:“按曹彪雖膺過吳王的封爵,其封城卻并不真在吳地。當時自江以南,全在孫氏控制之下,曹彪無由得至江南。他這個吳王封在壽春附近,此點曹植不會不知。所以詩寫‘南國’‘佳人’,‘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等等,不可能是指曹彪,而是借用楚辭的意境和成語,來抒發自己對‘時俗薄朱顏’的感慨,其主旨是懷才不遇。”這樣講比較合乎情理。
這首詩與曹植的另一首名作《美女篇》主題相當,在藝術描寫上卻有豐腴與簡約的區別,可進行一下比較。《美女篇》全詩較長,節錄如下: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借問女何居,乃在城南端,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盛年處房室,中夜獨長嘆。
《美女篇》的主題,過去不少評論者都指出它是曹植以美女自比,比喻他懷抱才能而不得施展。如清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卷三)說:“子建求自試而不見用,如美女之不見售,故以為比。”《美女篇》與《雜詩》“南國篇”的主題相同,又同用比喻手法,城南美女與南國佳人,都是曹植自比。《美女篇》“佳人慕高義”以下四句,說城南美女不為眾人所理解,意思與“南國篇”的“時俗”二句相通,點明了“懷才不遇”的主旨。“盛年處房室’二句,也與“南國篇”的“俯仰”二句一樣,在結尾表現了深沉的慨嘆。上面《美女篇》的引文,在“攘袖”二句下省略了十句,這十句連同“攘袖”二句都是寫城南女的姿態和裝束,從各個方面來刻劃她的美麗,而“南國”篇寫佳人之美,僅用了“容華若挑李”一句,非常簡括。《美女篇》在其他方面的描寫也較“南國”篇豐腴,但寫美女姿態裝束的一段尤為突出。這兩首詩同用比喻法寫同一個主題,但使用了詳略不同的寫法,“南國”篇簡練爽朗,《美女篇》華贍生動,在藝術上各擅勝場,用詞造句毫無雷同之感,這里表現了曹植高超的寫作才能。
鐘嶸《詩品》評曹植詩云:“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這是對曹植詩歌很深刻的評語。“情兼雅怨”是論思想內容,指出曹植詩具有“小雅怨誹而不亂”的特色,曹植后期的不少詩作,傾吐牢愁,的確多近似小雅的怨誹之詞,《雜詩》“南國篇”、《美女篇》都是其例。骨氣即氣骨,也就是風骨。骨氣奇高,是贊美曹植詩富有風骨,即富有爽朗剛健的風貌。詞采華茂,是贊美曹植詩語言華美豐富。鐘嶸主張詩歌應當“干之以風力(即風骨),潤之以丹采”(《詩品序》),即以爽朗剛健的風骨為骨干,再用華美的辭采加以潤飾,二者結合起來,達到優美的藝術境界。曹植的詩“骨氣奇高,詞采華茂”,符合于他的藝術標準,所以獲得極高評價。明胡應麟在評曹植《五游》、《升天行》諸詩時云:“詞藻宏富,而氣骨蒼然。”(《詩藪》內編卷一)也是承襲了鐘嶸的批評標準。
曹植的詩,總的說來是風骨、詞采二者兼備,但仔細分析,不同的詩篇在某一方面往往有所側重,有的風骨更遒勁一些,有的詞采更宏富一些。他的部分詩篇,像《箜篌引》、《美女篇》、《白馬篇》、《名都篇》等,大抵篇幅稍長,對偶句與鋪陳語較多,其詞采華茂的特色就顯得更為突出,但也仍然具有風骨。另外有一部分詩,像《野田黃雀行》、《泰山梁甫行》、《雜詩六首》等,大抵篇幅稍短,描寫較簡練,對偶句與鋪陳語少,這類詩篇更鮮明地顯示出骨氣奇高的特色,但也仍然具有詞采。王世貞評曹植詩說:“子建天才流麗,雖譽冠千古,而實遜父兄。何以故?材太高,辭太華。”(《藝苑卮言》卷三)王世貞認為曹植詩成就低于曹操、曹丕,意見未必公允,但曹植詩在詞采華茂這方面的確大大超過其父兄,特別如《箜篌引》、《美女篇》一類詩表現尤為突出。王世貞又說:“子桓之《雜詩》二首,子建之《雜詩》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同上)又從風格的質樸剛健方面對曹植的《雜詩》六首給予很高評價,認為可與漢代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并駕齊驅。王世貞不喜華麗文風,所以對曹植作出這樣的評價,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曹植的不同詩篇,在風骨和詞采二者的某一方面的確有所側重。
《雜詩》“南國”篇這首詩,其中“時俗薄朱顏”二句,也是文采斐然;但大體說來,其藝術上的主要特色是簡練峭直,語短情長,含蘊豐富,意境深邃,它雖然不像《美女篇》鋪陳細致,詞藻華美,但也自具一種爽朗自然之美,經得起吟詠咀嚼。